四十四、訪問廣島

這次訪問日本,我實現了二十年的心願:我到了廣島。

一九六一年櫻花開放的時節我在鐮倉和光旅館裡會見了年輕的小說家有吉佐和子女士,聽她談了一些廣島的故事,關於那個地方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從這一天起我就在想:要是我什麼時候到廣島去看看那多好。六一年我沒有能去,六二年我到東京出席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我以為這一次可以看到廣島了,可是出席大會的一部分人動身去廣島的時候,我要留在東京繼續開會。楊朔同志是去了的,我多麼羨慕他,我請他帶一樣紀念品給我,他帶回來一紮明信片,我把它們當做珍品收藏著。六三年我又有訪日的機會,我把廣島的明信片帶在身邊,我興奮地想大概可以去廣島了,我和同行的人談起,他們的反應並不強烈,主人也沒有做這方面的安排,結果我白白做了一場夢。再過三年連那一紮明信片也給拿走了。在「牛棚」裡,除了「改造」二字外什麼也不敢想。日子久了,思想活動了些,在「幹校」的不眠的寒夜裡我回想起同日本朋友歡聚的日子,我彷彿又在東京秋田家同中島健藏先生一起喝清酒,同木下順二先生在箱根喝茅台,我感到了溫暖和安慰,終於沉沉地睡去了。那個時候我正準備等到自己的改造有了成績回到上海作家協會傳達室當一個看門人,我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踏上日本的土地了。我也不敢再做廣島的夢,因為一提到廣島,我便想起楊朔同志的悲劇的死亡。

十七年似夢非夢地過去了,我早已從「牛」又變回到人,而且接受了訪日的邀請。主人問起有什麼要求,我提出了去廣島的願望,我想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過兩年我連出門也會有困難,更說不上去遠方。

我這個要求得到了滿足。在羽田機場辭別了東京的朋友走進機艙坐定以後,我頻頻地揩著眼睛:朋友們的眼淚引出了我的淚水。飛機平穩地前進,我望著下面的雲海……

我為什麼這樣激動?我的思想為什麼這樣厲害地翻騰?為什麼二十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這個地方?我走下舷梯,機場上一片陽光,我的心平靜了,迎接我的是一片繁榮的景象。我的思路清楚了,二十年來,不,不止二十年,應當說三十五年來,我一直關心廣島人的命運,我讀過關於廣島的書和新聞報導,我也聽人談過廣島的事情,包括種種不真實的流言。五十年代後期我意外地翻看了一本當時身受其害的醫院院長的日記,有幾天睡不好覺。三十五年來我就是這樣想:他們遭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和不幸,他們應當生活得好一些、幸福些。這大概就是我這個理想主義者的正義觀吧。三十五年中間我並非時時刻刻都想在這個遙遠城市發生過的大悲劇,想的時候並不太多。但是每一想起廣島,我就受到那個願望的折磨,我多麼想親眼看看廣島人(包括當時的倖存者)今天的生活!

現在我終於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我生活在廣島人的中間。我呼吸著少塵土的清潔空氣。在安靜、寬敞的現代化旅館裡住下來以後,我們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在原子彈爆炸中心的廢墟上建設起來的和平公園,我們把鮮花紮成的花圈放在悼念受難者的慰靈碑前,站在那裡默哀行禮。是在一個明媚的春天的下午,公園裡綠草如茵,櫻花盛開,孩子們在草地上遊戲,不停地發出歡笑。成群的鴿子從容地在草間找食物,同孩子們友好地在一起。馬鞍形大紀念碑下面有一個石箱,箱裡存放死者的姓名簿,箱上有三行文字,譯成中文就是:「安息吧,過去的錯誤不會再犯了。」這碑文據說是廣島大學一位教授在一九五二年寫的。我默念著碑文,我的腦子裡閃現了三十五年前那些可怕的情景,我又看到了蜂谷院長日記中所描繪的一切,我不敢攪動這一池記憶的黑水,但是我什麼也沒有忘記,我的耳邊彷彿響起了許多人的聲音:「水,水,給我水!」我的嘴也乾了。我轉過身,本地記者拉住我問話的時候,我差一點發不出聲音來。四周都是水池,要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我就會俯下身去喝水了。

三十五年前這裡曾經是一片火海,今天面對著慰靈碑我還有口乾的感覺。抬起頭我望見了當年產業獎勵館遺留下來的骷髏般圓頂建築物,這是唯一的舊時代的遺跡,只有它是人類歷史上這個大悲劇的見證。在慰靈碑後面隔著水池便是「和平之燈」,兩隻象徵性的大手捧著一隻杯形的火炬,火是一九六四年八月一日點起來的,而且要燃下去,一直到世界上沒有了核武器的時候。火熊熊地燃著,池子裡現出火炬的倒影。火在水裡燃燒!這不滅的火就是廣島人對和平的熱烈願望。

千羽鶴紀念碑下面掛著全國兒童折好送來的無數的紙鶴,我取下一隻藍色硬紙折成的小仙鶴放在袋裡帶回中國,可是今天我卻找不到它了。難道它飛回了廣島?紀念碑是為了悼念受害的學生和兒童建立的,是全國兒童捐款建造的。碑的頂上立著一個小女孩,高高舉起一隻紙折的仙鶴。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兩歲小女孩當時受到原子輻射,十年後發了病,她根據過去的傳說,相信自己折好一千隻紙鶴,就能得到幸福、恢復健康。她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折下去。她想活。她不僅折到一千隻,而且折到了一千三百隻。但是她死了。

和平紀念資料館就在前面,在那裡我們停留的時間不長,因為接下去還有別的活動。我只是匆匆地看了幾個部分,那些鮮血淋淋的「資料」我早已熟悉,而且從未遺忘。我這次不是來挖開記憶的墳墓,找尋痛苦的。我走過和平大道,兩旁蔥鬱的樹林是從日本各地送來的;我看見許多健康活潑的廣島兒童,在他們周圍開放著美麗的鮮花,它們是世界各大城市兒童送來的禮物。我在廣島看到的是活力和生命。資料館裡一位負責人給我們解釋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他當時是小學生,手上還留著損害的痕跡,但是他一直堅強地工作,我不願用慘痛的回憶折磨他。同他握手告別的時候,我覺得有許多根針在刺我的心。主人要我在留言簿上寫下自己的感想,我用不太靈活的手指捏緊日本的「軟筆」寫了下面的兩行:

全世界人民決不容許再發生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悲劇。

世界和平萬歲。

這兩行文字並不曾表達出我複雜的思想感情。靜夜裡我在大飯店十二層樓窗前一把靠背椅上坐了好久,沒有一點噪音來干擾,我想起許多事情。我想到了我們的十年浩劫——人類歷史上另一個大悲劇。我不由自主地低聲念起了慰靈碑上那一句碑文:「安息吧,過去的錯誤不會再犯了。」眼前浮現了楊朔同志的面貌,老舍同志的面貌,我愛人蕭珊的面貌……我的眼睛潤濕了。我坐到靠牆的小書桌前寫我四天後在京都「文化講演會」上的講話稿《我和文學》。

這一夜我只寫成講話稿的大半。第二天上午我們遊覽了風景如畫的宮島,在舊日的市街上悠閒地散步,用食物喂鹿,鹿像熟人一樣親切地撲到我的身上來。路旁櫻花開得十分絢麗,我在東京只看到初放的花朵。天氣好,空氣格外清新,淺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瀨戶內海……在短短的一個上午我們無法欣賞有名的宮島八景,但是海中屹立的紅色大華表和八百年前的古建築物好像浮在海上似的,華麗而優雅的嚴島神社長留在我的記憶裡。

然後我們坐船回去,到東洋工業的招待所休息,下午我們參觀了這個產量居世界第十位的汽車工廠,我們看了兩個車間。我對汽車工業一無所知,但是工廠十分整潔,車間勞動緊張而有秩序,在這裡親眼看到了廣島人出色的勞動成果。出了工廠,車子馳過繁華、清潔的街道,一座一座的高架橋從我們的頭上過去,茂盛的樹木,整齊的樓房,身體健壯的行人……這一切和蘑菇雲、和火海、和黑雨怎麼能連在一起呢?我疑心自己在做夢。

晚上八點我辭別了主人回到十二樓的房間。在廣島的訪問已經結束,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乘「新幹線」去京都了。我又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來,開始了我的思想上的旅行。就這樣離開廣島,我不能沒有留戀,說實話,我愛上了這個美麗的「水城」。就只有短短的一天半的時間,我沒有訪問倖存者的家庭和受害者的家屬,也不曾到原子彈醫院去慰問病人,我感到遺憾。但是我找到了我尋求的東西,在宴會上我對新認識的廣島朋友說:「我看見了廣島人在廢墟上建設起來的繁榮、美麗的現代化城市,我看見了和平力量和建設力量的巨大勝利。」我帶著無限的同情來廣島,我將懷著極大的尊敬同它告別,一切夢魘似的流言都消失了,我又一次認識到無比堅強的人民力量。我不是白白地來一趟,我對未來的信念在這裡得到了充實和加強。

城市怎麼這樣靜,夜怎麼這樣靜!我的思想就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那樣飛奔,忽然停了下來,好像給前面的車輛堵住了一樣,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敬愛的廣島人,我感謝你們,我永遠懷念你們。」坐在靜靜的窗前,我仍然感覺到那股任何原子武器、核武器所摧毀不了的人民力量。它在動,它在向前。

於是我想起昨夜留下來的未完的講話稿,已經夜深了,可是有什麼力量在推動我,也許就是我常說的那種火在燒我自己吧,我移坐到小書桌前,一口氣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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