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友誼

《隨想》第四十在《大公報》發表後,我就放下筆訪問日本。我在日本朋友中間生活了十六天,日子過得愉快,也過得有意義;看得多,也學到不少;同朋友們談得多,也談得融洽。人們說「友情濃於酒」,我這次才明白它的意義,我缺乏海量,因此我經常陶醉,重要的感覺就是心裡暖和,心情舒暢。我忘不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我到東京後不久,日本電視台安排小說家水上勉先生同我在新大谷飯店的花園裡對談。對談從上午九點開始。那是一個很好的晴天,但忽然颳起了風。我們坐在園子裡曬太陽,起初相當舒適,後來風大了,負責接待我們的清水正夫先生幾次到園子裡來,可是他只能站在線外,因為我們正在談話,錄影的工作正在進行。他幾次仰頭看看風向,匆匆地走了,過一會又跑回來望望我,伸起手辨辨風向,似乎急得沒有辦法。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可是我不能對他講話,我的膝上蓋著大衣,還是他先前給我送來的,我沒有把大衣穿在身上,只是因為我不願意打斷我們的對談,即使風吹過來我感到涼意,卻也可以對付過去。這一個上午的對談並不曾使我受涼,見到清水先生我還笑他像一位善於呼風喚雨的法師,後來聽說他當天晚上在事務局(接待辦公室)的會上作了自我批評,說是既然有風就不該安排在園子裡舉行對談。我二十五年前就認識清水先生,當時他帶著松山芭蕾舞團第一次訪華,在上海文化廣場演出舞劇《白毛女》,以後在東京和上海我都見過他,可是少有交談的機會。他是有名的建築師,又是松山芭蕾舞團的團長,這一次他領導事務局的工作,成天陪同我們活動,就同我相熟了。他和其他在事務局工作的朋友一樣,從清早忙到深夜,任勞任怨。他究竟為了什麼呢?難道不是為了友誼!

我再說第二件事:主人作了安排,要我在東京朝日講堂裡宣讀一篇講稿,題目是《文學生活五十年》,規定的時間是四十分鐘。我在上海家中寫好一篇七千字的講稿,在北京請人譯成日文,一起帶到東京。講演會在四月四日舉行,前一天晚上,事務局的朋友建議請作家豐田正子女士在會上念譯文。豐田女士是亡友江馬修的夫人,也在事務局工作,她一口答應下來。為了念得流暢,取得更好的效果,她熬了一個通宵把譯文重新抄寫一遍。她又是為了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友誼!

像這樣的事情還有不少,我也不想在這裡列舉了。在一次招待會上我講過這樣的話:「當中國作家由於種種原因保持沉默的時候,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水上勉先生和開高健先生卻先後站出來為他們的中國朋友鳴冤叫屈,用淡淡的幾筆勾畫出一個正直善良的作家的形象,替老舍先生恢復了名譽。……我從日本作家那裡學到了交朋友,愛護朋友的道理。」這決不是說過就忘記的「外交辭令」,我講的是簡單的事實。他們都是為了什麼呢?

每天我睡得晚,想得多,我需要解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我將心比心,以心換心,我對朋友們講真話,講心裡的話。我雖然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東方人,可是誰觸動了我最深的感情,我就掏出自己的心交給他。究竟為了什麼?我一直在想。我想得多,但不是想得苦。我越想越是感到心裡充實,越想越是覺得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掏出了自己的心,我並不感到空虛,因為我換來了朋友的心。我感到我有兩倍的勇氣,有兩倍的力量。究竟由於什麼?我得到回答了:由於友誼。

在日本訪問的十六天中我流過兩次眼淚,第一次是在羽田機場,我們離開東京去廣島,同朋友們握手告別,一位在事務局工作的年輕姑娘忽然哭出一聲,淚珠滾滾地落下,這個時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另一次在長崎機場,我們結束了訪問從那裡動身回國,西園寺公一先生從橫濱趕來送行,他的腿關節有毛病,拄著手杖陪我們到機場,我走出候機室的時候,最後一次向著站在平台上的朋友們揮手,忽然看見了西園寺先生、清水先生和其他幾位朋友的眼淚,我真想轉過身跑回去擁抱他們。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卻無聲地哭了。我含著淚水上了飛機。我感謝這樣的眼淚,它們像春天的雨灌溉了我乾枯的心靈,培養了友誼,培養了人間最美好的感情。

從長崎到上海只需要一個半小時,訪問結束了,但是友誼將繼續發展,流傳到子孫萬代,即使我的生命很快化為塵土,我那顆火熱的心仍然在朋友們中間燃燒。我們的友誼決不會有結束的時候。

四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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