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探索

在最近的《大公報》上看到白傑明先生的一篇文章,裡面有一句話我非常欣賞:「要是想真正搞出一些尖端性的或有創新意義的東西來,非得讓人家探索不可。」【註】

【註】見一月二十五日《大公報》《大公園》,特約稿《異樣也是常態》。

在我的周圍,有些人聽見「探索」二字就懷疑,甚至擔心。有一份受到批判的地下刊物不是叫做《探索》嗎?我還是那句老話:我沒有讀過這類刊物,沒有發言權。我講的是另一回事。但是有人警告說:

「你要探索,要創新,就是不滿現狀,『不滿現狀』可要當心啊!」

不滿現狀,說對了。不滿現狀(也就是不安於現狀)有多種多樣。有的人不滿意自己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別人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小範圍的現狀,有的人不滿意大範圍的現狀。

談到別人的現狀,談到大範圍的現狀,問題就大了,因為別人會覺得他的現狀很好,會覺得大範圍的現狀很好,你不滿意,當然容易引起爭論。例如我們每天早晨要自己去取牛奶;領取幾塊、十幾塊錢稿費也得自己到郵局排隊;一個幾本書的郵包也要自己去拿;什麼事都要自己去辦,我還有兒子和女婿可以幫忙,我一個朋友年過古稀,老伴又有病,走路不便,處理這些事,就感到困難了。又如我還有一個朋友在大學裡教書,她說她有時得自己去搬運講義、教材。……對這類事情,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各人為自己服務」是對知識分子改造的成績,我過去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我想來想去,現在卻有了另一種想法:一個人為自己服務的時間越多,他為人民服務的時間就越少。這樣的話近兩年來我到處講反覆講(「四人幫」橫行時期我沒有發言權),並不起作用。我不滿意這些現狀,別人卻不是這樣看。再如有人說我們社會裡已經有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現象,在電視機螢光幕上我卻看見了審判盜竊殺人犯的場面,別人說這不是主流,他說得對,但他說的「美妙」裡總不能包括盜竊殺人吧。爭論起來是很麻煩的事,何況我缺乏辯才!

所以我只談我自己的事。首先回顧我的過去,我隱隱約約記得的是在廣元縣知縣衙門裡的事情,這是最早的回憶!那個時候我不過四五歲,人們叫我「四公爺」(即四少爺),我父親在二堂審案,我常常站在左側偏後旁聽。這說明我是個官僚地主的少爺。我從小就不滿意這個現狀,覺得做少爺沒有意思,但當時我並沒有認為生在大戶人家是「出身不好」,更談不到立志背叛自己的階級。我只是討厭那些繁重的禮節,而且也不習慣那種把人分為上等人與下等人的「分類法」。關於禮節,有一次我祖父在成都過生日,我的父母在廣元慶祝,要我叩頭,我不肯,就挨了一頓打。幸而我的父母當時不懂得「無限上綱」,打過就算了事,還允許我一生保留著對禮節和各種形式主義的厭惡。

至於說到「分類法」,我對它的不習慣(或者可以說不滿意)表現在我喜歡生活在所謂「下等人」中間,同他們交朋友,聽他們講故事,我覺得他們比較所謂「上等人」像老爺、少爺、老太爺之類心地單純得多,善良得多。當時我絕沒有想到什麼「深入生活」,「改造思想」,我喜歡到聽差們住的門房裡去,到轎夫們住的馬房裡去,只是因為我熱愛這些人,這時我已經是十歲以上的孩子了。在我們家裡人看來這是「不求上進」、「有失身份」的舉動。可是沒有人向上面打小報告,我祖父、父親、叔父們都不知道,因此也不曾橫加干涉,我照舊在門房和馬房裡出入,一直到我祖父死後,我發現了大門以外的廣闊的世界,我待在家裡的時間就少了,不久我考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的補習班。

以上的話只是說明:一,我不曾受過正規的教育;二,我從來不安於現狀,總想改變自己的現狀。我家裡「上面的人」從我祖父到我大哥(我大哥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權威了)都希望我做一個「揚名顯親」、「有錢有勢」的人,可是我不會走那條現成的路,我不會讓他們牽著鼻子走。

從我生下來起,並沒有人命令我寫小說。我到法國是為了學一門學問。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會在巴黎開始寫什麼小說,結果兩年中什麼也沒有學會,回國後卻找到了一樣職業:寫作。家裡的人又再三叮囑要我走他們安排的路,可是我偏偏走了沒有人給我安排的那一條。儘管我的原稿裡還有錯別字,而且常常寫出冗長的歐化句子,但是我邊寫、邊學、邊改,幾十年的經驗使我懂得一個道理:人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

這幾年來我常常想,要是我當初聽從我家裡人的吩咐,不動腦筋地走他們指引的道路,今天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的結局我自己也想得到,我在《寒夜》裡寫過一個小知識分子(一個肺病患者)的死亡,這就是我可能有的結局,因為我單純、坦白、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討好別人,耍不來花招,玩不來手法,走不了「光宗耀祖,青雲直上」的大道。倘使唯唯諾諾地依順別人,我祖父要我安於現狀,我父親(他死得早,我十二歲就失去了父親)要我安於現狀,我大哥也要我安於現狀,我就只好裝聾作啞地混日子,我祖父在我十五歲時神經失常地患病死去,我大哥在我二十七歲時破產自殺,那麼我怎樣活下去呢?

但是我從小就不安於現狀,我總是在想改變我的現狀,因為我不願意白吃乾飯混日子。今天我想多寫些文章,多完成兩三部作品,也仍然是想改變我的現狀。想多做事情,想把事情做好,想多動腦筋思考,我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雖然我的成績很小,雖然我因為是「臭老九」遭受「四人幫」及其爪牙的打擊和迫害,可是我仍然認為選擇了文學的道路是我的幸運。我同胞兄弟五人,連嫡堂弟兄一共二十三個,活到今天的不到一半,我年紀最大,還能夠奮筆寫作,是莫大的幸福。這幸福就是從不安於現狀來的。年輕時我喜歡引用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現在我又想起了它。這十幾年中間我看見的膽小怕事的人太多了!有一個時期我也誠心誠意地想讓自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改造成為沒有自己意志的機器人。我為什麼對《未來世界》影片中的機器人感到興趣,幾次在文章裡談起「它」呢?只是因為我在「牛棚」裡當過地地道道的機器人,而且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做著機器人。後來我發現了這是一場大騙局,我的心死了(古話說「哀莫大於心死!」),我走進「牛棚」的時候,就想起義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

「經過我這裡走進苦痛的城,

經過我這裡走進永恆的痛苦——」

這說明過去有一個時期的確有人用「地獄」來懲罰那些不安於現狀的人。我相信會有新的但丁寫出新的《神曲》來。

白傑明先生說,「想真正搞出……有創新意義的東西」,就要「讓人家探索」。對,要「探索」,才能「創新」,才能「搞出一些尖端性的」東西。他的意思很明顯:要實現四個現代化,就應該讓人家探索。但是據我看,一個「讓」字還不夠,還需要一個字,一個更重要的字——就是敢字,敢不敢的「敢」字。不久前在上海舉行了瞿白音同志的追悼會。白音同志,不是因為寫了一篇《創新獨白》就受盡地獄般的磨煉嗎?最初也是有人「讓」他「創新」的。可是後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批巨靈神,於是一切都改變了。在這方面我也有豐富的經驗,我也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是我比白音同志幸運,今天我還能探索,還能思考,還能活下去,也還能不混日子。不過也只是這麼一點點,沒有什麼值得自我吹噓的東西,連《創新獨白》也沒有。一九六二年我「遵命」發揚民主,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發言中講了幾句自己的話,不久運動一來,連自己也感覺到犯了大罪,「文革」時期我在「牛棚」裡給揪出來示眾、自報罪行的時候,我從未忘記「報」這件「發揚民主」的「反黨罪行」。這就是劉郎同志在《除夕.續舊句》詩注中所說的「折磨自己」【註】。這種折磨當然是十分痛苦的,現在我還忘記不了(不是不想忘記)。

【註】見二月四日《大公報》《大公園》。原話是「在政治運動中,自己受到衝擊,受盡了別人的折磨,但自己千萬不要折磨自己。」

我講這些話只是說明一個問題:你就是讓人家探索,人家也不敢探索,不肯探索;不敢創新,不肯創新。有人說:「根據過去的經驗,還是唯唯諾諾地混日子保險,我們不是經常告訴自己的小孩:聽話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嗎?」

我自己也是在「聽話」的教育中長大的,我還是經過「四人幫」的「聽話」機器加工改造過的。現在到了給自己做總結的時候了。我可以這樣說:我還不是機器人,而且恐怕永遠做不了機器人。

所以我還是要探索下去。

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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