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冠蓋京華 第四百八十五章 決裂(三)

年關將近,路上的行人多半行色匆匆,到了傍晚時分,大街小巷已經很少見有人走動。因而,眼看天已經黑了下來,鏡園西角門上正在忙著掛燈籠,突然看見有車遠遠過來,兩個門房張望了一下,立時分出一個進去通報,另一個則匆匆下了台階相迎。

等到那馬車上了近前,前頭車門一開,一個人影就敏捷地躍了下來,隨即一手打起了帘子。雖則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給嚇了一跳,可看清了車內端坐的人,那門房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叫道:「夏……夏公公。」

「怎麼,瞧著咱家來,不歡迎?」夏太監探出頭往裡邊瞧了瞧,隨即就坐回去說道,「放心,咱家不是來傳旨的,只是到這兒來瞧瞧。當然,宮裡幾位娘娘也有東西讓我捎帶來,就連皇上也指量著我回去說說楊夫人的情形。」

那門房還在愣著,總管戴明已經是一溜小跑迎了出來。行過禮後,他就忙不迭地親自引著馬車從西角門進去,待到順著甬道進去,車停在二門口,雲姑姑已經等在了那裡。因為都是熟人,自然也就免去了寒暄之類的俗套,夏太監隨手一招吩咐隨行的小太監在外頭等著,把帶來的東西都一樣樣給總管戴明過目入庫,自己隨手抱了一個瓦罐,就這麼一路隨著雲姑姑入內。走到半道,他突然停了停,看著雲姑姑突兀地問了一句。

「你可有曲公公的訊息么?」

「曲公公?」雲姑姑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搖搖頭道,「就是在江南也沒見過兩回,而且曲公公都是為了公事來見大人亦或是夫人,從來沒和我說過話。」

「原來如此。」夏太監這才起步繼續往前走,察覺到雲姑姑一直在打量他,他就擺擺手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是曲公公給皇上上了遺折。東西是今天早朝之後到的,皇上看過之後就一直心情不太好。也是這事情來得太突然,誰都沒個準備,更何況他和我一樣都是從藩邸時就一直侍奉,如今老人一個個都故去,皇上免不了感傷。」

「啊,曲公公竟然……」雲姑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隨即才意識到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忙歉意地笑了笑,這才又壓低了聲音說,「夏公公恕罪,我實在是沒想到曲公公竟然突然就故去了。皇上身邊的親信人里,他身體看上去比您還壯健些,怎麼瞧怎麼都能活過八十。」

「誰說不是呢?」

眼看快到惜福居,兩個人的對話就暫時告一段落了。夏太監見過江氏,問候之後就笑著撂下了手中的東西,說是之前太醫院林御醫來給江氏診脈時,回去特意開的滋補膏方,因為一直沒空,直到現在才把東西送過來。江氏自是連聲道謝不迭,得知淑妃貴妃賢妃都賞賜了好些東西,又不讓謝恩,她自是讓夏公公轉達了好一番道謝,又說年後身體恢複之後一定入宮謝恩。如此盤桓了一會兒,夏太監才告辭了出來前往怡情館。

後宅重地,哪怕夏太監是內宦,等閑也沒有隨便走動的道理,但陳瀾如今走動不便,江氏身體不好,忖度他不是外人,所以雲姑姑一路領著,四下里丫頭和年輕媳婦都避開,倒也沒撞著什麼人。等到夏太監從冰天雪地的室外再次進了燒著地龍的屋子裡,他三兩下脫了外頭大氅,旋即就捶了捶兩邊的肩膀。

「人老不中用了,這麼一冷一熱折騰幾回,腰腿就酸疼得受不了,偏生皇上還不許咱家告老。」

夏太監動作還沒停,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悅耳的笑聲:「要是我老了還有夏公公你這樣的筋骨,那就高興都來不及了,虧你還抱怨。」

知道陳瀾在碧紗櫥後頭,夏太監也不多話,立時跟著雲姑姑進去。相見之後,陳瀾自然是接著剛剛的話題又打趣道:「誰不知道你的身體最是壯健,剛剛那話難道不是膈應我這吃藥當吃飯似的人?大冷天的拿井水雪水往身上潑,這除了軍中那些鐵打的漢子,還有誰比你身體更好?你還告老呢,你告老了別人怎麼辦?」

「好好好,算咱家說錯了話,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諒寬宥咱家這一回!」夏公公爽朗地一笑,拱了拱手坐下身來,見雲姑姑和剛剛侍立在陳瀾身側的柳姑姑一同退了出去,他才關切地詢問了一番陳瀾如今的情形,繼而才說道,「今天咱家過來,說是幾位娘娘都捎了東西過來,但其實最要緊的還是為了羅貴妃的事。貴妃娘娘昨天把陳五小姐接到宮裡,今天索性稟明皇上派了人去宜園,把羅淑人也一塊接到宮裡來了。咱家出來之前,貴妃娘娘還打聽皇上如今身體如何心情如何,大約是打算請皇上出面了。」

陳瀾蹙了蹙眉,想想陳汐是聰明人,決計不至於連父親和晉王的那點子交易捅出來——不是為了保全陳瑛的面子,更要緊的是為了自己的名節。於是,她下一刻就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五妹雖是有雙親在,可羅姨娘什麼都聽三叔的,她反而還不如我和小四。」

「沒錯,不過貴妃娘娘這性子也著實急切了些,咱家去的時候,她居然當著我的面勸羅淑人索性和陽寧侯來一個了斷。憑威國公府的名頭,未必尋不著更好的良配。結果還是咱家在旁邊打岔,貴妃娘娘這才作罷,但羅淑人還是抱著五小姐哭得什麼似的,咱家看那樣子不像,連忙就避開了來。」夏太監說起那時候的情形,忍不住連連搖頭,「要說這幾日陽寧侯是牆倒眾人推,彈劾一而再再而三就沒斷過,家裡又鬧成這樣,未免讓人笑話。只不過,要說羅淑人畢竟是皇上下旨冊封的,真鬧到那份上,皇上臉上也無光。」

想起那時候一道讓羅姨娘萬分高興的聖旨,如今卻成了麻煩得甩不脫的東西,陳瀾沉默片刻就沉聲說道:「如今到什麼地步還不好說,這些話都太早了。只不過,想來皇上對三叔也是早有不滿,否則,三叔建功回朝,定然不會只是賞賜了金銀就放回肅州去。」

這話雖然說得直,但夏太監和楊家上下經歷過不少隱秘事,對陳瀾這直言不諱反倒是覺得對脾胃,當下就嘿嘿笑道:「陽寧侯是不少事情都做得過了,偏生自己還毫無所覺,他就沒好好思量過皇上的性子!對了,咳,看我這記性,這些雞毛蒜皮的都拿出來賣弄個什麼勁,要緊的事還沒說呢。之前為了晉王繼妃的事,禮部不是折騰了好一陣子么?那時候因為晉王子息單薄,還定了兩位夫人,結果之前全都不要了。如今突然有風聲出來,說是費家不滿繼妃進門的時候還得捎帶兩位夫人,於是大為不滿,這才搗鼓出了這樣的事情!」

「還有這樣的風聲?」陳瀾想到之前蕭朗派人傳的話,心中一動,繼而就好奇地問道,「風聲是從哪兒來的?」

「看來夫人是真不知道。」夏太監面色有些古怪,看著陳瀾好一會兒,這才幹笑道,「是安國長公主和人說話的時候這麼說的,還說如果她是那位費家小姐,也一定會如此。就因為這是安國長公主的話,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料想晉王殿下正焦頭爛額呢!」

沒想到乾娘也會出來插一腳!陳瀾只覺得心裡滿是愉悅,臉上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娘就是這性子,想著什麼就說什麼,也不怕別人把她的話傳得滿城皆知!」

「是啊,也虧得張大人,別的男人只怕是消受不起。」

背後非議堂堂長公主,夏太監自然也有個節制,點到為止就不再提了。只是對於晉王的動向,他就沒那麼多顧忌了,從晉王府中人動輒得咎,到晉王一連兩天都告病在家沒出現在人前,再到太子登門探望被拒之於門外……總而言之,事無巨細都說了一遍,見陳瀾心領神會,他臨到末了就笑了笑說:「其實咱家也是管閑事。咱家這年紀,就算身體再好,也是沒法再干多久了。只是臨到老了,總得想著將來養老。否則,像曲公公那樣勞心勞力一輩子,歇了沒兩年就撒手西歸,那什麼意思?」

「夏公公你說什麼,曲公公死了?」

陳瀾這一驚非同小可,待到夏太監肯定地點了點頭,又說人都已經海葬,她不禁有些失神地往後一靠,想起了那個渾身是謎的太監。直到現在,她還是不能肯定他的真實身份和目的,可這樣一個人,竟然就這麼輕輕巧巧過了世,了無痕迹地消失在了這人世間?

「不過,他給皇上寫了一份洋洋洒洒上萬字的遺折,皇上悶在書房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咱家進去的時候還發現火盆里留有灰燼。唉,到底是多年的情分,不同平常。」

等到送走了夏公公,時候已經不早,陳瀾派了人去問候過江氏,就上了床休息,但翻來覆去總是怎麼都睡不著。大約是翻身太多讓雲姑姑等人惦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點起了寧神香,她這才漸漸睡踏實了。然而,第二天清早,陳衍卻特意派人過來捎了個信。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陽寧侯太夫人朱氏要去武陵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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