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冠蓋京華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家(二)

才剛剛坐穩沒多久的賓客們聽到這又一輪的通報聲,頓時面面相覷。

安國長公主當初認下陳瀾這個乾女兒的時候,那排場鬧得滿城皆知,更何況還有皇帝一道旨意冊封了兩個縣主,滿座賓客最初都猜測人會來,此時這一位不但自己來了,還把已經出嫁又身懷六甲的陳瀾一塊攜了來,也不算是最讓人吃驚的事。然而,那另一位就不一樣了。

那位內閣首輔宋閣老,那一個獨字向來演繹得淋漓盡致。儘管好些事情無數人都忖度和這位有關,但此人那座官邸雖逢年過節送禮人不斷,可登門拜訪的十有八九都會被拒之門外,因而有贊其君子的,更有罵其虛偽的。等閑要看到他登哪家的門,那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此時此刻,無數道目光在大廳中來回碰撞,若不是那些念頭只能在心裡轉轉,那嘩然的聲音恐怕能把這座福瑞堂給掀翻了——陽寧侯府鬧分家不是醜事么,怎會有這樣大的排場?

又是一回出迎之後,這新來的三位便被人簇擁進了福瑞堂。平日里本當是陳瀾攙扶著安國長公主,此時此刻卻調轉了過來,安國長公主竟是親自一手穩穩地托著陳瀾,臉上直笑道:「今天我正好去鏡園看阿瀾,正巧說起侯府這邊的事,於是就想著來湊一湊熱鬧,我那鳳轎畢竟穩當,見阿瀾關切,就索性帶了她一同來,誰知道會在門口遇著首揆大人。」

說話間,安國長公主就自然而然地側過頭去:「首揆日理萬機,總不能像咱們這些人這般閑散無事,來這兒湊熱鬧吧?」

眾目睽睽之下,白髮蒼蒼的宋一鳴卻淡然地往四下里掃了一眼。他生得並不高大,也並不是肅然不苟言笑的人,但此時那淡淡的目光和眾人一交接,竟有好些人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這麼一掃之後,他才微微笑道:「長公主說笑,臣哪有空來看什麼熱鬧?難能休沐一天,臣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可正好出宮時得知乾清宮召見羅世子,人卻不知上哪兒去了,於是便順道到這兒來看看。他最是愛湊熱鬧的人,想不到今日竟不在這兒。」

此話一出,眾人方才反應了過來。當下朱氏就笑道:「原來宋閣老到這兒是來找羅世子的。他和小四是師兄弟不假,可如今他是忙得腳不沾地,哪有功夫來侯府湊這種熱鬧。再說,這種找人的事,那些下頭人是怎麼做事的,怎能勞動宋閣老?」

「也只是順道,說不上勞動。」宋一鳴見此時高朋滿座中確實不見威國公世子羅旭,眉頭不露痕迹地微微一動,隨即就歉意地拱了拱手,「也是老夫疏忽,本該在門上問一聲的,也不用攪擾了大家。」

「這算什麼驚動,宋閣老既然來了,何妨也一塊見證見證?」安國長公主彷彿自己就是主人一般,笑吟吟地說道,「為了爵位家產,多少豪門世家把官司打到了順天府打到了御前,如今陽寧侯府這般公開做事,日後也是一個楷模,有你這個朝中元老在也是好的。橫豎首揆今天休沐,來了就別走了!」

宋一鳴不動聲色地又看了一眼四周眾人,發現安國長公主的眼神中彷彿還隱藏著什麼,他略一思忖,竟也不說二話,就這麼留了下來。如此一來,正堂的座次少不得又要重新排過,而安國長公主則攜著始終一聲不吭的陳瀾進了東屋。眼見一眾誥命貴婦等等齊齊起身見禮,她笑著擺了擺手,拉著陳瀾在眾人讓出的居中一架暖榻上坐下了。

「我這可還帶著一個雙身子的人,就不和諸位客氣了。」

安國長公主這麼一說,哪怕是起初面色很有些僵硬的馬夫人和陳冰,此時也都強忍住了那種惱怒。至於陳灧卻不理會嫡母和長姊的那些心思,笑吟吟走到陳瀾身邊噓寒問暖,見安國長公主並未有不快的意思,她便故作親昵,就這麼湊近了陳瀾的耳畔悄聲說了一句話。

「三姐,我家小姑子,已經被選定為晉王夫人了。」

陳瀾聞言一愣。就在剛剛坐安國長公主的鳳轎過來的路上,她才剛剛聽說,晉王的庶長子三天前驟然去世,為此太醫院院正院判和幾個御醫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就連安國長公主也命歸攏於神策衛的錦衣衛校尉們追查此事。然而,這邊廂剛剛經歷喪子,那邊廂陳灧居然就已經得知了冊妃納夫人的消息?

沉吟片刻,她才問道:「是妹夫得到的消息?」

和蘇儀夫妻三年,陳灧和從前的青澀不可同日而語,此時見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這兒,她竟是微微笑了笑,彷彿在和陳瀾說悄悄話:「他怎會對我說?是我灌醉了他套出來的話。他這武選司員外郎的位子還沒坐熱,就突然被人調到了順天府,原本心裡很不自在,可是前頭得到這消息,也不知道別人又說了什麼許諾,他這幾天又抖了起來。」

陳瀾見一旁的安國長公主露出了一個會意的笑容,知道這消息多半瞞不過自己的乾娘,因而四周那麼多關注的目光下,她就沒有再多問下去,只是不動聲色捏了捏陳灧的手。等到陳灧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外間就傳來了朱氏的聲音。

「為了陽寧侯府的家務,邀了諸位過來,說起來也實在是興師動眾。只我年紀大了,在這侯府住了一輩子,一來也打算換個地方散散心休養休養,也好等著來日抱重孫重孫女,二來,也是想把手裡的擔子交出去。」

朱氏的話說得異常直白,微微頷首之後,就有兩個媽媽抬著一張方桌上來,上頭赫然是一大摞賬冊,她只掃了這些東西一眼,就一字一句地說,「我十五歲嫁入侯府,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年了,當初接手的時候是多少東西,賬冊上記著,如今是多少東西,賬冊上也記著。請衍哥兒給諸位念一念,也好做個見證。」

陽寧侯陳瑛也不管多少人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照舊坐在那兒喝茶,只是當陳衍用清亮的嗓音念出那一本賬冊時,他托著茶盞的手懸在半空中停住了,眼睛突然眯了眯。

「……京城南祭田五百畝,青州西郊旱地六百畝,滄州南郊旱地四百畝,南直隸水田一千畝,泰州府水田六百畝……京城燈市口衚衕鋪子三間,棋盤街鋪子兩間,通州西大街鋪子一間,賬面余銀一千六百兩,庫房三間,共玉器三十件,金酒器二十六件,重一百二十兩,銀酒器七十八件,重三百零二兩,唐名家字畫兩件,宋名家字畫三件,本朝名家字畫……」

這些田產房產,這些賬面銀兩,還有那些庫房的東西,竟然和他費盡心思探聽來的差不離!難道,老太婆竟然真的打算把屬於歷任陽寧侯的東西全都給他?這怎麼可能!

這一個個數字從陳衍口中報出來,四周圍那些達官顯貴們無不是豎起了耳朵。別人分家縱使會請上一二德高望重的長輩做見證,可多半都是宗族裡頭的老者,可陽寧侯府竟然請來了這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無疑是把整個家底都抖落在人前。儘管不涉陽寧侯太夫人朱氏的嫁妝,可這樣的家底在如今勛貴大多隻剩下場面風光的如今,依舊算得上很不錯了。於是,那些打量著陽寧侯陳瑛的目光中,有不少都變成了若有所思的沉吟。

那幾十年前的賬冊念完,陳衍也沒有喝茶潤嗓子,又拿起另一本賬冊從頭開始念,這卻是現如今陽寧侯府的家底。和別人家的敗落不同,幾十年下來,公中的東西仍然是該多少多少,有的甚至還大略多出個一兩分,而賬面上的銀子相比從前,更是還有一萬多的盈餘。於是,不少人都向朱氏欽佩地點了點頭,就連那邊帘子後頭的安國長公主都和陳瀾低聲說起了話。

「我還以為老太太會把賬面上弄得可憐兮兮,讓陽寧侯接手個沒錢的侯府呢。」

陳瀾笑著擠了擠眼睛,又抱著安國長公主的胳膊說:「若是做出這樣的事,三叔這當兒子的固然會窘迫好一陣子,老太太的名聲難道傳揚出去就好聽?而且,娘帶了我到這兒來當鎮山太歲,我總不能讓你看笑話。」

「是是是,你這鬼靈精!頂多你家老太太以後把她的陪嫁分一半給你的寶貝弟弟,難道他還會受窮?不過,你敢說你家老太太這回突然這般捨得下血本,不是你和小四挑唆的?你們兩個有什麼謀劃,竟敢瞞著我這個乾娘兼恩師?」

「到時候娘就知道了。」

陳瀾仔仔細細聽著外間陳衍正在念那賬冊的聲音,也沒有漏過那些不時傳來的竊竊私語和驚嘆。她可以確定,連安國長公主都感到意外,如今這情形必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畢竟,朱氏在勛貴豪門中給人的印象,向來是有冤抱冤有仇報仇的精幹冷酷人。於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知道有些人是否會後悔多此一舉了。

就在這時候,外頭陡然又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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