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月落星沉 第三百四十章 恩漸消陳瑛失意,風雪夜大局已定

拖著灌鉛似的腿邁過帳房前頭那院門,陳瀾甚至沒注意到空中漸漸飄雪,只瞧見院子明瓦燈旁那個有個人影,不禁斜睨了一旁的方太監一眼。果然,方太監在一愣之後立時一溜小跑似的衝上前去,到了背後還隔著幾步時就深深行禮,那腦袋就幾乎要挨著地面了。

「主子,這大冷天的,您怎麼……」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身邊一陣風聲,抬起腦袋一看,方才發現皇帝竟是從身邊徑直過去了。他直起腰也不是,繼續這麼彎著更不是,捱了片刻方才遲疑地站直了身子。再一扭頭,就只見陳瀾已經在兩個婢女的扶持下襝衽施禮,而皇帝恰好背對著,他也看不清什端倪,只得慌忙快走幾步跟了過去。

「難為你了……」

外間的情形,皇帝已然盡知,哪怕不曾親見,但只看長鏑如今的手尚在顫抖,他便知道,那種血濺五步的情形會是怎樣的驚人。見陳瀾低垂著頭,面色蒼白得可怕,他不禁後悔為了貪圖將來做起事能得心應手,竟是輕而易舉便下了這般決定。

因而,四字過後,他就沉默了,良久才嘆道:「若是九妹知道,你一個尚在安養的人冒這樣的風險,朕少不得又要受一頓排揎,福娘也免不了怪朕,更不用說你家叔全了……如今大局應當已定,你回房去吧,不用在這兒繼續陪朕熬著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禁衛低低的聲音:「七爺,楊太夫人又請人通報了,說人正在二門,若是准許,她便立時出來。」

皇帝聞言,便回頭對方太監做了個手勢,見他心領神會地一溜煙跑了出去,他才再次轉了過來,見陳瀾一反從前在他面前的低頭垂手,而是直直地看著他,那眼神中露出了一種他鮮有看到的倔強,他頓時又嘆了一口氣:「也是,你心裡大約放不下叔全。擇日撞日選了今日,本就是朕的不是。朕也不能給你什麼萬全的保證,但叔全的那條路,早已布好了伏兵,只要他一如從前在戰場上那般無往不利,決計不會有事。」

陳瀾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了少許,當即微微屈膝道:「多謝皇上。」

「謝朕什麼……朕來看你卻帶了這許多麻煩,你心裡不埋怨朕就不錯了!」見陳瀾竟是罕有地不像從前那般立時機靈地把話題帶過去,而是根本低頭沒接話茬,皇帝卻生不出多少惱意來,本能地伸出手去想為她理一理鬢邊的亂髮,可那隻手最終還是無力地垂落了下來,「只今夜之後,應當便能塵埃落定了……既是你不願回去,隨朕到帳房坐等吧。」

「是。」

隨著皇帝進了帳房坐下,喝下一杯滾燙的熱茶,陳瀾方才感到剛剛那冰涼到幾乎僵硬的心漸漸暖和了起來。屋子裡雖還有皇帝,紅纓和長鏑亦還在身邊,可卻安靜得有些磣人,即便如此,她也絲毫沒有開口打破沉寂的衝動,直到外間傳來了方太監的聲音,緊跟著就只見婆婆江氏進了門,她方才站起身來。

皇帝不容置疑地擺手阻止了江氏行大禮,又吩咐賜座,可看著這一對婆媳,他心中原就隱約的歉意立時又深了三分。沒話找話說地讚賞了楊進周一番,可面對恭恭敬敬的兩人,他終究是說不下去了。若是換成別人,加官進爵自是可以彌補今夜的一切忙碌驚嚇,可這會兒對陳瀾他卻開不了這個口。幸而就在氣氛越來越僵硬的時候,外間突然又傳來了一陣嚷嚷。

「皇上,皇上……」

方太監徑直衝進了門來,也來不及行禮便興高采烈地嚷嚷道:「羅世子來了,羅世子領著好些兵來了,而且秦虎已經翻牆到了對面,證實那些火把不過是扎在那兒,牆頭的黑影亦只是幾件衣裳。還有,陽寧侯也來了!」

陳瀾看到方太監那高興的模樣,原是以為楊進周回來了,可此時此刻聽到是羅旭和陳瑛,免不了有些情緒低落。因而,當江氏起身,說是要和她一塊避一避的時候,她立時也順勢跟著站起,結果卻被皇帝一個手勢止住了。

「你們又不是外人,就到內間吧。」

帳房裡外兩間,外間會客,內間便都是各式各樣的賬本,居中的桌子上筆墨紙硯俱全,最中央的就是那個大大的算盤。別家內院的開銷都是外院撥給,鏡園卻是陳瀾掌管一切銀錢往來,所以她對這地方並不陌生。只是,進了屋子的她卻依舊有些失神,直到感覺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雙手,她才驚覺過來。

「這屋子是前院唯一通地龍的……你的手怎麼還這麼涼?」江氏覷著陳瀾那憔悴蒼白的臉,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疼,「早說了還不如我到前頭來,你卻硬是逞強……唉,不過若是如此,我也沒你的機靈,斷然想不到皇上在這兒。剛剛聽說又驚險得很,眼下還熬得住么?熬不住就先歪一歪,別硬挺著……」

「娘……」

江氏話還沒說完,就突然只見陳瀾身子一顫,隨即竟是上前抱住了她的脖子,旋即便是一陣止不住的抽噎。自從兒媳進門之後,她見過她的舉重若輕淡然若定,見過她的輕眸淺笑狡黠精靈,見過她的果決凌厲毫不拖泥帶水,也見過她真情流露時的感動孺慕……然而,這樣一個兒媳,此時此刻卻失態地趴在她的肩頭,彷彿用盡全力才能止住痛哭出聲的衝動。

「你這孩子……」此時此刻,江氏先是不自然地拍著陳瀾的背,漸漸僵硬的動作就變得輕柔了起來,口中又慈和地念叨道,「想哭就哭出來,小小年紀不要什麼事情都憋著,別人家老是講那些儀態,咱們不理會那個。是因為剛剛的事情心裡害怕,還是因為想著全哥?如果是剛剛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趕緊忘了那些。要是因為全哥……他呀,福大命大,肯定不多一會兒就會趕回來見咱們……」

剛剛龍泉庵主那一番話本就給陳瀾帶來了巨大的衝擊,而她那種自己尋死的瘋狂更是為這種衝擊帶來了不可磨滅的血腥記憶,因而,在江氏這絮絮叨叨的話中,陳瀾反而抽噎得更大聲了,根本沒去在乎外頭進來了什麼人,此時又有什麼動靜。直到她依稀覺察到淚水將江氏的肩頭沁濕了大半,這才不好意思地挪開了,可緊跟著,一隻手就摩挲著她的面頰,又輕輕擦了擦那淚痕。

「看,哭得眼睛都紅腫了,這會兒偏還被堵著出不去,沒水可以給你洗臉,壓都壓不下去!」

江氏口中這麼說著,見陳瀾紅著臉又要用帕子去擦眼睛,忙攔住了她:「你呀,這帕子越擦眼睛越紅,索性就先這樣,回頭打盆水好好洗一洗,晚上用涼毛巾敷一敷就好,否則明日起來,這眼睛就得腫了……」她正要再說,突然聽到外間似乎說起了外頭的事,她立時一下子頓住了。

「……因見北城兵馬司的人封鎖路途,臣為求穩妥起見,先使人去了順天府打探,這才得知是北城兵馬司的兵馬指揮以搜查刑部要犯為由,將發祥坊和日忠坊沿什剎海西岸的地方一道封鎖了起來。得知北大橋處有異常人出沒,臣又調了些人去宜興郡主別院,之後為防打草驚蛇,便從什剎海東岸的斜街過來,卻不防在晉王府附近遭遇賊人,拼殺一場之後將其全部肅清,隨即才在德勝橋拿下了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趙德明。

此人落網之後試圖自裁,幸而未能得逞。臣趕到浣衣局衚衕時,遇上了蕭世子及麾下人馬,之後又在西岸三條衚衕附近發現大批遭弓矢射殺的不明身份人,隨即搜遍了整個發祥坊和日忠坊不見皇上,便決意往鏡園來,結果在門口遇上了羅世子。」

陳瀾也終於分辨出了陳瑛的聲音,然而,聽完了這長篇大論卻依舊不見楊進周下落,她不禁心中發沉,到最後忍不住緊緊抓住了江氏的手。而陳瑛的話才一說完,羅旭就緊跟著開了口,卻比陳瑛言簡意賅得多。

「皇上,錦衣衛后街的火勢已經控制,所幸此前已經藉由一家鋪子悄悄轉移了大部分火藥,並未造成大禍,家父威國公已經奉旨領兵接管外皇城紅鋪防務。」

羅旭也同樣沒提到楊進周的下落,陳瀾不知不覺咬住了嘴唇,滿心都是揮之不去的各種念頭,甚至連皇帝對他們倆說了些什麼也沒聽見。直到外間的聲音突然變得亂糟糟的,她又感覺到江氏在拍自己的背,這才再次驚醒。

「回來了,人回來了!」

聽清楚江氏的話,陳瀾不禁呆了一呆,隨即一個箭步到了門邊上,本能地伸手將門帘打起了一條縫。從那縫隙中望了出去,就只見羅旭已經侍立在了一邊,陳瑛卻是伏跪在地解說著什麼,楊進周卻依舊不見人影,她不禁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後頭的江氏。

「你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才進大門,哪那麼快!」

被婆婆輕聲一調侃,陳瀾這才訕訕地扭頭隔著門帘又往外頭瞧去,赫然發覺陳瑛滿臉惶恐。微微一愣之後,她就立時放下了帘子往回站了站,只那些話語仍是不可避免地進入了耳中。直到門外傳來了一聲尖細的通傳,她才連忙又湊到了門邊。看到那個斗篷上沾了不少雪花的熟悉人影,她只覺渾身力氣一下子都抽幹了,身子一晃就軟軟靠在了婆婆身上。

臘月里的京城白天都是寒風呼嘯,到了入夜就更是冰寒徹骨,因而,楊進周從門口進來,站穩了還沒來得及下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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