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線相思 第17節

紅月柏溪清楚地知道自己做夢,他站在一片茫茫的荻花叢里,頭頂是漫天繁星,不知道從哪來,要到哪裡去。

一隻散發著幽幽熒光的紅蝶飛來,在他眼前飛舞著,他伸出手指,讓紅蝶停在他的手指上。須臾間,周遭一片漆黑,他再抬起頭,眼前已是他從小生活過的地方:柳家別院。

他站在游廊中,十幾步遠的垂紗水亭中,燃著一盞燈,女子的側影落在飄飄然的白紗幔上。他疾步走過去,撥開紗幔,清甜的酒氣漫開。他日思夜想的人已是半醉,在夜色中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玉蘭。

紅月柏溪僵在這處,倒是酒醉的人先回過神,說了句傻話:「你變樣了。」

「……」

「不對,是我太久沒見你,早就忘記你長成什麼樣子了。」簡靈鶴執起酒壺,也不用杯子,敲了敲,「柏溪,我請你喝酒。」

紅月柏溪走到她面前蹲下看著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這是我的夢裡,還是你的夢裡?」

「庄生曉夢迷蝴蝶,誰知道呢?」

這一場夢讓他們都很高興。

「柏溪,這三年你做得很好,以後我消失於天地間,喝了這杯酒,我們之間一筆勾銷罷。」

「一筆勾銷?不行,我不答應,我欠你太多。」

難得相遇在夢裡,紅月柏溪很想好好跟她說說話,才不想跟她一筆勾銷,還想再多夢到她幾次。

簡靈鶴親熱地拉住他的手,像以往那樣拍了拍,微笑著:「柏溪,我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跟你的父王兄弟不一樣,你長在九十九橋鎮,這裡的人雖然大多都對你不好,但是也有人好好對待你。你是一個念舊的人,所以我敢送你回去。柳叔雖然不說,但是他心裡也清楚。」

柏溪苦笑了,為什麼在夢裡還在安慰他,她一定是不知道他有多壞。

簡靈鶴拍了拍他的膝:「我累了,讓我躺一下。」

柏溪坐好,簡靈鶴躺在他的膝蓋上,玩著他腰間玉佩上的流蘇。

「我有兩件事騙了你,不敢讓你知道。」

簡靈鶴不可置信:「竟然只有兩件?!」

「只有兩件。」

「那你說。」

「當年我離開九十九橋鎮,是父親默許的。」

「這個我猜到了。」簡靈鶴笑道,「我回來以後就猜到了,岳青沒有被賜死,被柳夫人要了去伺候。柳叔派了兒子帶人去追,不過是做樣子給其他人看,並讓他們將我好好帶回去。」

「……什麼都瞞不過你。」柏溪讚賞地拍拍她的面額,「那另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在赤松宮廷有種秘葯叫『一線相思』,即使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以他的發灰為藥引子服了此葯,也無法抑制地思念愛慕。我們之所以互相喜歡,不過是因為葯。」

簡靈鶴這次沉默了許久,一根一根地拆流蘇。

這是她小時候落下的毛病,緊張的時候就拆流蘇,沒有流蘇就拆腰帶上的銀線。

他清楚地知道這是夢裡,可這夢裡的坦白,也讓他難熬。

「所以你才對我不好。」

「所以我才對你不好。」

簡靈鶴笑起來,有些悲涼的味道:「怎麼說起來,都是我吃虧……我從小就喜歡你的,沒有葯也喜歡你。」

「……」

「不過用藥的喜歡,就不是喜歡了嗎?」

柏溪一怔,他在生死關頭才想明白的事情,簡靈鶴從來都懂的。簡靈鶴感覺到有雨水落在臉上,她睜開茫茫然的眼,卻發現這雨水是從柏溪的眼睛裡流出來的。

「小鶴,我們重新來過吧。」

簡靈鶴傻傻地看著他,任憑他的眼淚像滂沱大雨一般落在臉上。

雞鳴時分,紅月柏溪醒來,軟枕已經濕透。

就算在夢裡,簡靈鶴也沒有答應他重新來過,他坐起來,發現手心裡正握著玉佩,上頭的流蘇已經被揪掉了,他茫茫然地分不清自己到底經歷了什麼,怔怔發獃。

侍人拉開紗幔,天光透進來:「陛下,該起了……唔,哪來的酒氣?」

而那醉酒的簡家小姐,則滾了一身的紅絲線,還在亭中酣然大睡。

簡靈犀在一個午後突兀地感受到了疼痛,他摸了摸脖子,一瞬間疼到窒息。

他覺得哪裡不對,心慌得要命,直覺是家裡出了事,連姐姐也不追了,打馬就往回跑。回到鎮上,他就聞到了元寶蠟燭的味道,瀰漫了整個鎮子。

他心急火燎地跑回家,果然看到門口掛著白燈籠,寫了個哀字,掃院的下人都還戴著孝。

他抓住一個人便問:「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那下人是簡靈鶴院子里伺候的,一被問就大哭起來:「公子怎麼才回來,大小姐沒了!」

「怎麼會沒了?!」

「因為下令屠村,所以斬首示眾了啊!」

他們是守山軍,活著要守著白澤嶺,死了也要埋在山崖上,永遠看著他們的家鄉。

謝翎埋在了山崖邊,簡靈鶴也埋在不遠的地方。昨夜一場山雨,將元寶蠟燭沖得乾乾淨淨,瓜果祭品也被山中的鳥獸分食,簡靈犀看到的,只有乾乾淨淨的一座墳。

她睡得太安靜,他不忍心吵她,只是跪著,長久地緘默著。

姐姐,我做錯了。姐姐,我後悔了。

他流著淚,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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