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線相思 第16節

而此時簡家的祠堂里,簡靈鶴與簡靈犀二人跪在祖宗牌位之前。二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筆挺地跪著。窗外更深露重,涼氣從地下鑽進膝蓋里,簡靈鶴膝上有舊傷,她痛得幾乎跪不住,蒼白著一張臉不停地發抖。

幾個月前的那次屠村還歷歷在目,他們的小隊駐紮在一河之隔的流蒼境內,對岸的赤松人仗著水性好,深夜偷渡而來給他們的水源投毒。

炊事官取水時,發現昨日養在水裡要做湯的的兩條鯽魚翻了肚皮,堪堪避過一場災禍。簡靈鶴下令將計就計,假裝按兵不動,入夜後,有幾人渡過河摸進他們紮營的地方,看他們有沒有毒發,被捉了個正著。

這次投毒並不是完全沒有效果,殺了兩條魚,還有一匹戰馬。那匹馬是簡靈犀的戰馬,從小親手餵養大,跟著它上戰場從不退縮,受了很多傷,他待它如手足。

他坐在地上,將馬頭放在膝蓋上,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柔軟的鬃毛。

那幾個人不過是普通的赤松百姓,根本就不懼怕他們,還幸災樂禍地大笑著,叫囂著:「竟然只死了一匹馬,算你們走運了!不過,你們最好把我們好好送回去,我們若是天亮還不回去,保長便會去向我們軍隊求救。若是我們陛下知道了你們流蒼的士兵殺了我們赤松的老百姓,你們就休想和談了,定要我們赤松的十萬鐵騎踏平你們流蒼!」

兵士們氣得面紅耳赤,只等著兩位小隊長發話,便將他們斬殺。

簡靈鶴玩著手中的匕首,不緊不慢地問:「你們的家在哪裡?也好讓我們知道要把你們送到哪裡去。」

領頭的那人嘲笑道:「所以說你們流蒼男人忒沒種,竟然聽一個女人的,女人不回家伺候男人生孩子混在男人堆里,成什麼樣子!你沒資格跟我說話,要那個男人來說!」

「沒種么?」簡靈鶴絲毫不介意,「我問你們的家在哪裡,不過是想著你們死了以後,派人把屍體送到你們家人那裡,既然你們不要,那就扔到山裡喂狼吧。」說罷揮了揮手,「拖去河邊砍了。」

八個兵士中氣十足地喊:「得令!」

那幾個赤松人這才覺得不對,他們不過仗著流蒼軍隊不殺百姓,又碰上和談,才來殺人的。此時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家中的老小,頓時驚惶不已,大喊著:「你們不能殺我們!我們村的人會去求助赤松軍,到時候你們就休想和談了!」

八個兵士正要拖著幾個赤松人去河邊,一直不說話的簡靈犀卻冷冷地喊:「住手。」

幾個赤松人冷汗流了一身,驚魂未定地看著這個發令的人。

「先不殺他們。」

雙生子之間總有些微妙的感應,簡靈鶴眼皮狠狠一跳,心中覺得不好:「靈犀……」

「要是他們村的人真去求助軍隊,事情鬧大了,我們就是和談的罪人了。」

「是啊!你知道就好!」那人摸了摸腦門的汗,又面向簡靈鶴叫囂,「要麼說女人只會壞事!」

簡靈犀拍了拍馬頭,站起來:「好,小將親自送你們回村。」

簡靈鶴走近弟弟,把他拉到一邊,用只有二人可以聽到的聲音呵斥:「簡靈犀,你要幹什麼?!」

「小鶴不是猜到了嗎?還問我幹什麼?」

「不可!你冷靜一下!殺了他們就好了!那些百姓是無辜的!」

「他們哪裡無辜?!這些人和他們流著一樣的血!他們赤松人骨子裡都是一樣的邪惡!」簡靈犀眯著眼,彷彿看不懂自己姐姐一樣,「你不是最清楚了嗎?他們赤松人是多麼的無恥,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一切!既然他們已經有了這個覺悟,為什麼不親眼讓他們自己看看自己犧牲一切是什麼感受?」

她何嘗不懂簡靈犀的恨,在長久的戰爭中已有了心魔。他們保護著自己的百姓,可不知不覺中,有些人自己已被自己的魔困住。

「靈犀,你魔怔了,村中眾多的老弱婦孺並不是敵人。」

「那些老婦人的兒子在從軍侵略我們的國家,那些孩子將來長大也會來欺壓我們的孩子!他們哪裡無辜?!」簡靈犀狠狠地甩掉簡靈鶴,振臂一呼,「願意陪我送赤松人回老家的兵士,列隊!」

多數的兵士大喊:「得令!」

「靈犀,不要去!」

簡靈鶴拔劍刺去,簡靈犀一閃身躲過,不可置信:「簡靈鶴!你為了赤松人要傷我?!」

「我只是不要你去濫殺無辜!」

「你是不捨得紅月柏溪吧!」簡靈犀恨極了,長鞭甩過去捲住了簡靈鶴的脖子,手上施力,「你這麼沒出息,當初我真該殺了你!」

簡靈鶴心如刀絞,大喊:「簡靈犀!你若執意這麼做,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弟!」

簡靈犀不想聽她再說,鞭子收得更緊,簡靈鶴喉嚨激痛,吐出一口血,再不能說出一句話。

隔著重重的夜色,微濕的風劃在臉側,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終究成為了隔著天塹的兩座山崖。

簡靈犀沒有回頭,身上的銀甲也折射出冷峻的光,他無情地說:「很好,你也早就不是我的姐姐了!」

那一夜,他們屠殺了手無寸鐵的百姓,血腥味隨著風飄到了河對岸,讓簡靈鶴連連作嘔。

若是對生命再沒有了憐憫之心,那人與魔鬼有什麼區別?

自那夜起,他們姐弟即使在父母面前時,也將對方視作空氣。今日一同跪在祠堂,簡靈鶴才發現,自己幾乎要忘記了簡靈犀的長相。兒時他們長得十分相似,誰也離不開誰,睡覺都要抵足而眠。長大後他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心思,慢慢地變成了兩個人,可是心裡都知道對方是自己拼儘力氣要保護的人。

可為什麼他們會走到今天,這麼冷,也這麼的陌生。

簡靈犀的眉間有深深的凹痕,可他明明只有二十歲。他明明是個活潑的男孩子,什麼時候變得像個殺神一樣,只會冷著臉,可惜了他一笑起來,臉頰淺淺的酒窩。

九十九橋鎮的老人說,笑起來有酒窩的孩子,一生都順遂快樂。可惜他不順遂,也不快樂。

簡靈鶴明白,自己也是他不快樂的元兇之一。這樣的一個姐姐,令他蒙羞。這目光如實質般落在他的臉上,讓簡靈犀不勝其煩,忍無可忍地問:「你到底看什麼?!」

「我想起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候武館的孩子都討厭柏溪,罵他是赤松狗。你扮成我,跑去給他下毒,害得他差點死了。」簡靈鶴想起那時,竟覺得愉快,「當時我想著,有個這樣的弟弟,真是欠你的,所以你欠了別人的,我巴巴地跑去還,最後連自己的心都給了出去。」

簡靈犀冷笑:「是你不知羞恥。」

「很多人和事比臉面還要重要得多,只是你還不明白。」

「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著紅月柏溪,那你去找他啊!」簡靈犀身上冷,膝蓋又痛,並不覺得自己有錯,聽簡靈鶴提起以前的事,口氣更加刻薄,「你跪在這裡倒是我連累了你,我教教你,不如明夜你就啟程去赤松找紅月柏溪,他能奪取江山,你也是勞苦功高,你問問他讓不讓你做皇后?!」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說說話,你無需如此刻薄。」

「我本來就刻薄。」

自此簡靈犀閉上眼睛,不再理她。

次日他們各自被關進了自己的院子禁足,簡靈犀知道父親和柳將軍在想辦法為他們周旋,每日在院中練劍,並不擔心。

直到幾日後,父親深夜匆匆地來到他的院子,壓低聲音道:「小鶴留了封信走了,你趕緊去追!」

「追她?去哪裡追?」

「雲國!紅月柏溪去了雲國熾日城!」父親氣急敗壞,「追不到不許回來!」

「父親,這樣一個沒有廉恥的女兒,您就當白養了她吧!」

父親長嘆一口氣,眼淚陡然落了下來,拍拍他的肩:「靈犀,那是你的姐姐,去吧,去找她。」

簡靈犀恨得心都要麻木了,連夜準備了盤纏趕去雲國。

次日,鎮上貼滿了告示:守山軍小將簡靈鶴下令屠殺村民三百二十八口,罪無可恕,七日後斬首示眾。

鎮上的百姓都是厭惡赤松人的,雖然下令要斬了簡靈鶴,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她罪有應得,心裡都是難受的。鎮上沒有牢獄,柳毅下令將她關在柳家別院,院外重兵把守。

簡靈鶴沒有穿囚服,簡單地束著頭髮,穿著白色深衣,面容平靜,已是坦然赴死。而她的父親坐在她的對面,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簡靈鶴按住他的杯口:「爹,酒多傷身。」

「小鶴,爹錯了,爹不該答應你,這錯事是靈犀做的,應該靈犀來擔。」

「我和靈犀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擔責,當日我沒擋住他,本就是錯了。靈犀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兒,又吃了不少苦,將來還靠他開枝散葉。而幾年前我本就該死,是柳叔和爹留了我一命。我這條命,早就該沒的。」

「小鶴,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爹一定滿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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