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線相思 第14節

簡靈鶴答應要送紅月柏溪回赤松,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她當夜便留了一封家書在屋中,若她能活著回來,一切罪責由她承擔,若她回不來,一切便由她而終止。

她和柏溪二人共騎一匹駿馬在夜色中疾馳。

柏溪第一次把這個少女抱在懷裡,將臉貼在她的背上,星子落在河水中,風呼嘯過耳際,馬蹄濺起泥花。他知道只不過是葯而已,為何內心這樣歡喜,可是有多歡喜就有多厭惡。

天色將明未明時,他們到達渡口。有船家早就燃著一盞漁燈,揣著袖子邊打盹邊等客。明明只有兩個客人在船上,今日艄公卻覺得船身莫名地沉了一些,心中大呼奇怪。

白清明和柳非銀雙手交疊坐在船艙中,看他們二人累極了靠在一起補眠,此刻大概是他們這一生中最近的時刻了。

柳非銀低聲道:「若是我們把船底鑿穿,把這對小鴛鴦淹死,會發生什麼事?」

「一般來說你的行為是不可控的,而正是這些不可控的未知行為才是你來的原因。」

「……說人話。」

白清明翻個白眼給他:「你想死就鑿吧。」

柳非銀想著死在這裡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就放棄了鑿船的想法。

簡靈鶴非常小心,二人都偽裝得灰頭土臉,每經過一個渡口便換一艘船。用的船也是接私活的漁船,專走一些荻花叢生的旁支,不易追蹤。她掰著指頭估摸,家裡人發現她留的信,最長也就三日。而柳府別院有岳青守著,柏溪本來也不出門,大約也能撐上個三日。

若是足夠幸運,這三日僅夠他們進入赤松水域,之後就看他們造化了。

以往簡靈鶴和他在一起,總是握著他的手有說不完的話。現在有大片的空白相對,也知道下次一別,大約就是天人永隔,卻再也沒有一個字可以說。

簡靈鶴心想著,愛一個人到極致,大概也就是無話可說。

一隻白羽紅喙小鳥誤闖入船艙,打破了這一艙的沉默,小鳥不怕人,跳到柏溪的膝頭啄食他掉落的乾糧屑。

「是小仙子。」簡靈鶴驚訝道,「小仙子吃了誰手上的食物,就會給誰帶來好運的。」

柏溪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地撫摸著小鳥的背羽,輕笑:「你信這個?」

「信啊。」

「你怎麼什麼都信?還妄想把燈籠樹栽到九十九橋鎮。」

簡靈鶴想到那棵樹,來之前雖未成活,可也未見頹勢。

「這次一定能活下來。」

「你說樹?」

「說樹,還有你。」簡靈鶴看向艙外,已是夕陽西下,連天的荻花隨風起伏,好似白茫茫的波浪,「我心裡清楚,你要回到赤松,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這一段路,我可以陪你。以後的路,只能你一個人走。雖然在我看來,那幾乎是不可能走完的路,可是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柏溪心中一顫,低下頭,那小鳥兒膽大地跳到他的掌心裡。他耳邊好似有千萬隻蜂在齊齊振翅,又好似有滔天的巨浪打下來。他好似又聽到了母親在耳邊溫柔的哀傷的聲音:柏溪,喜歡的東西一定要握緊啊。

小鳥在他的手心裡掙扎著,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柏溪。」簡靈鶴捧住他的手,「小心點,太大力的話,它會死的。」

簡靈鶴捧著他的手,他的手陡然鬆懈,小鳥飛出他的掌心,飛到艙外走,如風般消失不見了。

「我該把它關在籠子里。」柏溪像個幼童般無助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我喜歡它。」

「再喜歡也不行,小鳥本就屬於山林,關在籠子里會死的。」

「是嗎?」

「是的。」簡靈鶴終於感受到了柏溪的傷心,好似泉水般從他的全身湧出,他頹然驚惶地看著她,連眼神都是痛的。簡靈鶴不解地問,「柏溪你怎麼了?」

「我好像做錯了事。」

柏溪的手很涼,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她沉默了片刻,問道:「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這麼做嗎?」

柏溪想了想,點了下頭:「我會。」

簡靈鶴鬆了一口氣般,笑了:「那就好。」

你不後悔,我才死得其所。

白清明和柳非銀看著這對亡命的小鴛鴦,對視一眼,都苦笑了。

第三天的清早他們又換了一葉小舟,從更窄的河道穿行。沒多久便聽到對岸隱隱傳來混亂的馬蹄聲。簡靈鶴機敏地看向馬蹄的來處,將柏溪的身體擋在身後,果真河對岸上三騎在亂草中踏出一條路,迎風而來的是謝翎、柳泣風和簡靈犀。

簡靈犀的弓已經拉滿,箭在弦上,正對著船上的艄公,憤怒地大喊:「艄公,停船靠岸!箭矢無眼!」

簡靈鶴對嚇破膽的艄公喊:「靠左岸,敢亂動,我先砍了你。」

相比遠處的箭矢,艄公自然更怕橫在頸邊的劍,一桿撐到底,船立刻調頭往左岸靠。

他們三人奉命來追人,一切都是低調行事,自然是不能隨意殺人。簡靈犀看到那船在調頭,簡靈鶴又用身體將柏溪擋得嚴嚴實實,箭在弦上也不能射出,幾乎咬碎了一口牙,憤怒地大喊:「簡靈鶴,我等奉將軍之命將你們帶回去,你若不束手就擒,休怪我不顧姐弟之情了!」

簡靈鶴跳下船,不忘將柏溪擋在身後,朝對岸大喊:「靈犀!我保證把他送到境內就回去請罪!到時候要殺要剮我一人承擔!」

「簡靈鶴!」簡靈犀見她不回來,臉上的憤怒終於破碎成了惶惶然,整個人都慌了,「簡靈鶴!你不管父親和母親了嗎?!你想要叛國嗎?!」

簡靈鶴身形一頓,拉著柏溪迅速地隱沒進了岸邊的紅楓叢中。

來之前,簡靈犀信誓旦旦一定可以勸回他的姐姐,求柳泣風和謝翎不要下殺手,給他們留條活路。所以從頭至尾,柳泣風和謝翎都只是旁觀。

簡靈犀親眼看到姐姐連頭也沒回,好似將世間萬物都拋在了腦後,她的弟弟她不要了,她的榮耀也不要了。她就那樣灰頭土臉的決然而去,沒有人可以阻止她。

簡靈犀跪在地上,捂著胸口痛哭失聲。

此刻,在他的心裡,他的姐姐已經死了,那個連頭也不回的只是行屍走肉。

柳泣風早已洞若觀火,只是想讓他看清楚。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嘆息道:「靈犀,你姐姐那個人明知是錯的,還故意而為之,是不會回頭的。」

簡靈犀恨道:「她不是我姐姐。」

謝翎招呼艄公過來,將他們渡過對岸,循著混亂的足跡追去。

只要穿過這片河岸,到了下一個鎮中買一匹馬,只要再一日就可以進入赤松境地。荊棘和旁生的樹枝划過皮膚,簡靈鶴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拉著柏溪在跑。

柏溪感覺到交握的手心裡都是汗,拉著他跑的人已經魔怔了一般,拼盡了力氣帶著他跑。簡靈鶴被枯草纏住,一頭栽到枯草叢中撞到木樁上,磕了鼻子,一蹭便是滿臉的血。柏溪從未見過她如此狼狽的樣子,他想過她可能會死,但從沒想過她只是這樣狼狽,他就心痛得想要拿一切去換。

他知道這是一線相思的藥力,他有多喜歡她就有多憎惡她,有多想疼惜她也就多心痛。他幾乎要屈服了,只要不這樣心痛就好。

他用袖子擦了擦她鼻下的血,輕輕喚她:「小鶴,我自己走,你跟他們回去。」

簡靈鶴已精疲力盡,失焦的雙眼看著天空,嘴唇蠕動著。他將耳朵湊過去,聽到她幾乎失去了意識,還在堅持一件事:「我……要送柏溪……去赤松,去赤松……」

三個字如同雷聲般落在耳際,柏溪五指抓住胸口,指甲陷入皮肉,巨大的悲傷和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抱著她放聲大哭。

去赤松!去赤松!!去赤松!!!

去見你的母親!去奪走王位!!去平熄戰火!!!

柏溪,去赤松拿回你的尊嚴!拿回你的自由!!拿回你的一切!!!

比人都高的長草中,謝翎停住腳步:「奇怪,他們踩過的痕迹消失了。」

柳泣風側耳傾聽著:「你們有沒有聽到哭聲?」

那哭聲很快就被風扯斷了,再無痕迹。

而造成這一切的兩個人正面面相覷,一個老神在在的,一個心虛不已。

「清明,我們這麼做是對的嗎?封住三人的感官讓他們自己轉圈……會不會因果鏈被我們這麼一鬧,就斷成了餃子餡,我們本應該幫他們把這對小鴛鴦捉回去,讓柏溪當不成赤松王……」

白清明打斷他:「不是我們,是你,是你讓在下封住,在下才封住的。」

「……」柳非銀嘖一聲,用扇子去勾他的下巴,囂張道,「別撇得這麼乾淨,你這也是助紂為虐。」

「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催動因果鏈,說白了在這裡你是老大。就算你是紂王,我也只能助了。」

柳非銀心滿意足:「白老闆以後都這麼聽話就好了。」

白清明感嘆著,你要聽話的,不如去養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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