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線相思 第5節

此時柳府別院內,湖上建著游廊和水榭,金黃、翠綠和艷紅的楓葉沉沉地垂在湖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細雨,沙沙如蠶食般地聲音中,這座宅子的主人在垂紗的水榭中,睡得正沉。

他的夢中,也落了細雨。

兒時的他站在屋檐下,細雨落在石階上濺起的水霧濡濕了衣裳。六歲的柏溪手裡捧著一隻扇動著翅膀的啄食小米的白色小鳥,他凝視著這隻小鳥,小心翼翼地捧著它。

「柏溪,如果不握緊的話,喜歡的東西就會飛走哦。」母親輕輕地說。

柏溪把雙手捧到母親的眼前,搖搖頭:「它不會飛走的,它喜歡我。」

母親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龐,眼裡攏著一抹煙般的憂鬱:「不是的,它只是翅膀上沾了雨水,飛不動而已。雨一停,它就會飛走的。」

「可是它喜歡我。」柏溪堅持地說。

「記住母親的話,柏溪,喜歡的東西一定要握緊呀。」

柏溪盯著自己手心裡的小鳥,它那麼柔順又那麼乖巧,那麼美麗卻又那麼容易破碎,一握緊,就會死掉。

「公子……」一聲輕輕的呼喚傳來。

柏溪睜開了眼,書簡已經滾落在一邊,他睡得衣衫不整,髮絲凌亂,有幾分落魄。侍人不敢多看,垂眼立在一邊,細聲細語地道:「公子,簡小姐來了。」

柏溪翻了個身,眼底沉沉地:「不見。」

侍人不敢怠慢,轉身去攆人。

雨點打在水面上,盪起一個個細小的波紋,柏溪怔怔地看著湖面,心想著,那隻蝴蝶後來怎麼樣了呢?太久遠的事,他已經不記得了,於是翻身又睡過去。

門外,簡靈鶴抱著個一人高的布包,聽侍人說殿下病了,不便見人,便把她關在門外。簡靈鶴也不灰心,轉身看著那捆得結結實實的布包就走。侍人從門縫裡看她走了,悄悄舒了口氣,放心地回去伺候。

而簡靈鶴卻抱著那個布包繞了一圈,跑到院外的牆邊,笑話,她想見什麼人,豈是一堵牆能擋住的?

簡靈鶴取出長鞭,靈巧地纏住高處的樹枝,像個猴子一般靈巧地盪進了牆內。落地時,本來開得正好的一蓬迎春花里突然鑽出個大活人來,她來不及收勢,一下子摔到那個人身上,二人撞得七葷八素,滾了一身的迎春花。

柳非銀被一隻手拽進了櫻花樹里,卻從迎春花叢里滾出來,正驚魂未定,便被一個從天而降的姑娘撞了個滿懷。

那姑娘性子彪悍,目似燃了火焰的黃琉璃,稍稍回神又一個虎躍,膝蓋猛地跪在柳非銀的胸膛上,一柄匕首橫在頸間。面前的姑娘身形嬌小靈活,五官嬌俏卻帶著蠻橫,全身上下充滿了嬌驕二氣,山中跑大的女孩兒實在是靈秀。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在這裡鬼鬼祟祟?!」

明明剛剛還在南邊,竟被妖怪直接拽到了最西邊。

柳非銀被這一膝蓋跪得幾乎斷氣,調整了一下呼吸,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這位小姐真有意思,大家都是翻牆過來的,怎麼賊喊捉賊?」

明明是被制服得死死的,這人卻像被姑娘撲進了花叢里一樣悠閑,頭髮散了,衣服也亂了,落滿了星星點點的小黃花,卻人比花艷,自有一派風流恣意。

簡靈鶴蹙起了眉,把匕首從他頸子上拿下來,呸了一聲:「沒勁,你就是軍師派來監視柏溪的?」

柳非銀微微一笑,打蛇隨棍上:「你說是就是吧。」

簡靈鶴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布包道:「我和柏溪相識七年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你們不信赤松人也沒什麼,你好好跟著我,不用再翻牆了。柏溪可不喜歡。」

柳非銀慢條斯理地順了順衣領,點頭:「在下柳非銀,小姐怎麼稱呼?」

「簡靈鶴。」

柳非銀瞳孔微微放大,實打實的驚訝了,這個名字,他也聽過。

簡家姐弟在九十九橋鎮的名頭響亮得很,簡靈鶴看柳非銀這個反應也不做他想,喚他跟上來幫忙。

柳非銀沉默地跟著,這座宅子背陰,六十年前就建在湖上,湖心鼓起的土丘上長滿了雜草。侍人去拿獸爐焚香驅水蟲,柏溪睡在水軒中很是香甜。簡靈鶴遠遠地看到就放輕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下來。

她輕輕地走過去,蹲在柏溪面前,凝視著他的臉。

紅月皇族的人生來眉眼中就藏著凌厲的殺氣,眉尾如鋒利的匕首般插入鬢角,眼睛也生得好,好似浸泡在一汪寒泉中的月亮。柏溪慢慢張開眼,暗紅的眼眸與簡靈鶴的對上,不帶一絲睏倦的樣子。

「柏溪,你醒著啊?」簡靈鶴摸了摸他的頭,「不是身體不舒服嗎?」

柏溪打開她的手,坐起來鬧脾氣:「不想見你。」

「可是我想你。」

「我不想你。」

「別生氣了,我都半個月沒見你了。」

柏溪冷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是半個月呀?」

簡靈鶴拉起他的手,無奈地看著他:「你這個人哪來的那麼大脾氣。」她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頭髮,又開心起來,「別睡了,你整日地睡身體怎麼能好?快起來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東西?」

柳非銀扛著布包,看著那柏溪那鬧脾氣使小性子的德行,比自己都要噁心三分,分明是要糖吃的奶娃娃。

柏溪終於看到了柳非銀,他一怔,帶著些大夢初醒般的茫然:「這是誰?」

簡靈鶴順口說:「我表哥柳非銀,幫我扛東西來的,快把布包解開。」

柏溪盯著柳非銀仔細地看,怔怔地有些出神。

柳非銀把布包解開,裡面是一株手臂粗的樹苗,稀稀拉拉地還帶了幾片不精神的葉子。他怔了怔,終於明白這宅子里哪來的燈籠樹。

簡靈鶴舉目在四周找尋栽種的地方:「栽到哪裡好呢?」

柏溪只看了一眼,就沒了興趣似的,又嗤笑了一聲:「離了雲國都城的土地就活不了的樹,栽哪裡不一樣呢?」

簡靈鶴沒聽見一樣,一隻手托著下巴,很認真地找栽種的地方。

「我覺得那處不錯。」

簡靈鶴和柏溪順著柳非銀的手指看去,是湖水中央長滿雜草的土丘。

「都說燈籠樹眷戀故土,所以才不能成活,我看未必。雲國的都城,凡是燈籠樹生長的地方,周圍數里都不能栽種其他的樹木。不過是孤傲的樹種,不肯與其他樹種並肩罷了。」

簡靈鶴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倒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見解……好,那就聽你的。」說完抱著樹苗,腳尖在欄杆上借力,輕鬆地跳到湖中央,開始除草。

水軒中留下柏溪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麼。而後柏溪又回到水軒看書,簡靈鶴挽著袖子在土丘上拔草種樹,柳非銀則靜坐在游廊中看風景。

整座庭院沉浸在這莫名的靜謐安詳里。

樹種好了,柏溪又睡著了。

簡靈鶴蹭了一身的泥,看他那副明顯要送客的做派,也沒再勉強他,連衣服也沒清理,就跟柳非銀走出質子府。侍人送到門口,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猶豫著解釋道:「簡小姐,我們公子他這兩日的確有些嗜睡……」

簡靈鶴笑著擺了擺手,讓他不用繼續說下去:「我沒怪他,好好照顧他。」

侍人明顯鬆了一口氣,帶著笑意回去了。

簡靈鶴這才委頓地塌下肩,整個人不堪重負似的低下頭,慢慢地往回走。柳非銀跟在她的身後,只見她越走越慢,最後乾脆坐在河邊的一塊光滑的石頭上,抽著鼻子凄凄慘慘地哭起來。

這麼大的姑娘,竟然是小孩兒的臉,說哭就哭。柳非銀蹲在她面前,看她哭得旁若無人的樣子,感嘆道:「你哭怎麼也不避諱人?」

簡靈鶴涼涼地瞪了他一眼,恨恨道:「我為什麼要避諱你,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怎麼拿我撒氣呢?」柳非銀搖著扇子,一點都不同情她,嘴上一點都不饒人,「他對你不好,又不是我的錯。」

簡靈鶴怒道:「你懂什麼,他就是對我好才會這樣!」

一個敵國的質子和一個守山軍的小將,自然是相敬如冰,才是好的。

「你心裡既然知道是好,可是還是要哭,畢竟是委屈的。」

「我委屈是我自己的事,他又不知道。」

柳非銀彎起眼睛笑著,帶著一派明媚的天真那樣說著殘忍的話,「他真的不知道嗎?」

簡靈鶴眼中有一瞬間的怔忡,接著低下眼掩飾住,輕哼了一聲,擺出冷淡的樣子:「他當然不知道,我看起來像是那種能受得了委屈的人么?」

就是因為不像,所以才好欺負呀。

柳非銀嘆了口氣,心想著他擺明就是欺負你呀。

「你一個大男人嘆什麼氣?」簡靈鶴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拍了拍身上的褶子站起來,「你是繼續監視柏溪,還是隨我回軍營?」不等柳非銀回答,就替他做了決定,「好,那就回軍營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