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賣傘情緣 第10節

前世今生的故事,錦棺坊里聽得不少,比這悲慘或驚奇的更有。

顯然賣傘郎也不覺得有多動人,無驚無波地講完,就像他這個人的性子,生來就寵辱不驚。

只是白清明的臉色卻格外的沉重,只問他:「那你如何會忘記自己的姓名?」

「不知道。我睡著了。」賣傘郎終於有了情緒,皺了皺眉,「我醒來是在謝翎的棺材裡,他已是森森白骨。我從棺材裡爬出來,外面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少年,那謝翎又死了多少年?他是否已轉世,亦或只是來渡劫的神仙?若轉世,又年方几歲,是黃口稚兒,還是耄耋老者?身上有何信物為證,還是生成一模一樣的容貌?」

白清明一句一句地問出來,每問一句,那賣傘郎就更茫然一分,聽到最後,只能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

他什麼都沒有,只知道九十九橋鎮,只知道要等。

畫師插嘴說:「主人,他這樣的,只能托鬼差去冥界查一下命譜了。」

白清明點頭,對那發獃的賣傘郎說:「今日你就先回去,在下先去查一查那人的消息。」

賣傘郎一言不發端正地叩了個頭,這才背著竹筐子離開。

他一走,柳非銀就不淡定了,扇子一搖,長嘆一句:「喜歡上了哎。」

白清明不輕不重地看他一眼,好笑:「你知道什麼?」

「人家什麼都知道哎。」

「什麼都知道是知道些什麼?」

「知道什麼就是什麼唄。」

畫師聽他們知道不知道地打迷糊仗,打了個呵欠,收拾好案几上的杯盞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游兒起來,完全是睡眠不足的樣子,走路都在打飄。

白鴛鴦被他揪著貓耳朵,痛心疾首地訓話:「你別傻乎乎的,什麼人都抱上去,那妖怪要是喜歡吃貓怎麼辦?你的皮今天就被縫成護手了!」

白鴛鴦連連點頭,小雞啄米樣,心裡卻想著,等那氣味很香的妖怪再來了,一定要再聞一聞。

第二日白清明準備去冥界走一趟。

畫師有點不懂,一向把賺錢掛在嘴邊上的主人,這回為什麼要如此執拗地還那兩把傘的恩情,甚至有些倒貼著要去還的意思。他不懂,不過也沒多問。白清明這麼做,總有他的道理。

白清明脫離肉身,藉助一支引魂香,一路走到了忘川河畔。

黃泉路兩旁的彼岸花開得如火如荼,路上不乏被鬼差押送著,哭哭啼啼一步三回頭的魂魄。不過這在冥界都不稀奇,如果去望鄉台看一看,不肯喝孟婆湯的魂魄非要看一眼凡間的親人再走,這一看更是捨不得,哭聲震天,淚流成河。

白清明直接去了昭辰的府邸。

昭辰長居冥地,三界有名的尊貴。病歪歪的身子卻也不耽誤活著。他愛青色,身上的羽衣都是青鸞天青色剪羽織就的。就連喝酒也要用水青色的玉杯。池塘中的蓮花也多是藍蓮花。他近日身子不大舒服,生為仙胎天生不足,天界活得久的神仙只知道他父母在第四次神魔大戰中戰死。母親死前,把腹中的仙胎用乾坤刺剜出,用最後一口氣護住那血粼粼的肉包子。

當時一個鳳族的少年在戰場上看到他,氣息微弱,靈魄羸弱的微光時隱時現,隨時都可能消散。那少年把這團模糊的血肉小心地抱回去,求了株生死人肉白骨的魔嬰草,把那血包子裹進魔嬰草肥嘟嘟的嬰兒肉般的蓮花掌里,泡進八荒中最純凈的玉山泉中。只是他從小就體弱,連法器都拿不動。

侍女把白清明引到蓮池旁的水軒。白紗帳飄飄渺渺處,竹台上鋪著柔軟的天絲緞褥,他歪在那裡睡覺,頸下的靈玉石枕里困著只沉睡的憨態可掬的雛鳳。

白清明坐在他旁邊不遠的地方,侍女沏了茶水來,他拿著案几上的糕點,去喂那蓮池裡的魚。他多少知道些昭辰的性子,不是個好相與的,既是不睜開眼,就是不想理你。不過讓人請你過來,就明擺著要折磨人的意思,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白清明喂完魚,已經過了大半日,他沒什麼事可做,乾脆看他頸下的靈玉石枕里的雛鳳。

他這個舉動無端觸到昭辰的逆鱗,只見沉睡的人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異常不悅:「你看什麼?」

白清明說:「看我師祖。」

昭辰露出陰沉沉的眼神,把那玉枕抱起來輕輕撫摩著,又有幾分邪惡的樣子:「他死了一次了,變成這個德行,哪裡還是你師祖?」

「殿下早晚有一日要放他出來。」

「反正不是現在。」

昭辰只能起了,侍女拿了軟枕墊在他的腰間,又端了水洗了帕子給他擦臉。他就那麼慵懶地坐著,全由人伺候。只是昭辰這個人生得可真是好,蘭出幽谷,無風自香,天生就矜貴漂亮。什麼都不做,光看他,也夠看個百八十年。

「昭辰殿下,在下想請殿下幫忙。」

「本座為什麼要幫你?」

白清明笑了:「當然是因為……殿下活得沒意思呀。」

這話三界誰聽了,都要栽個跟頭。

昭辰是什麼人,是個淑人君子,可惜是個偽君子。他行事也惡劣,卻端著柔弱的姿態,哪次吃人骨頭都不吐的。放眼三界,但凡是知道他脾性的,都不敢跟他說這麼一句。

白清明本等著他指著自己的鼻子罵:你才沒意思,你全錦棺坊都沒意思。

他定定地看著白清明,眼底陰沉沉的,許久沒說話,也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緩緩地說。

「你……也就是仗著你師尊在本座這裡,才敢胡說八道。」

「一朝肉身赴黃土,往事前塵皆燼去。他都這副樣子了,哪裡還像我的師尊。」

昭辰點頭,倒是沒生氣:「是活得沒意思,所以要靠你們這些傢伙給本座找樂子。」

白清明連忙點頭稱是。

「白清明,你可知你還有多少陽壽?」

「……兩年。」

「到時何去何從。」

「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

「你知道就好。」昭辰輕輕摩挲著玉枕里的雛鳳,開懷了些,「本座最喜歡把你們這些小年輕都弄哭了。」

白清明丹鳳眼都眯起來了,又笑:「其實……在下也很想把殿下弄哭呢。」

「……」

昭辰知道他這是怒了,什麼都敢往外說,也就開心了,表情變得可愛可親起來,又是那淑人君子的樣子。二人再像平常人一樣寒暄幾句,開始說正事。

白清明要查流蒼九十九橋鎮謝翎的轉世。

雖然鬼差雲墨和雲清可以幫忙,但他們要查起來頗費時日。待找到那謝翎轉世輪迴,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等不得,只能來找昭辰。

「流蒼國九十九橋鎮,謝翎。」

昭辰笑了笑,嗔怒:「也就你們姓白的敢這麼使喚本座。」

邊說著,邊伸出那保養得嫩若春蔥的手指,輕輕地划過蓮池的水面,漣漪層層蕩漾開去,水面上憑空照出一個命簿的扉頁來。

昭辰手指划過水面,命簿便不停翻頁。

「有了。流蒼九十九橋鎮,謝翎……卒於九國曆九十二年,於當年轉世入九十九橋鎮,名謝羽……喲,連口氣都不歇的,轉世到了自己大嫂的肚子里呢!怎麼這麼拚命……卒於九國曆一百一十六年……兩世都是武將,都死在戰場上……這一世,他年方二十,依舊生在流蒼九十九鎮,叫簡銜羽。」

白清明看著這命簿,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一時覺不出來。

就說了這一會兒話,昭辰又是昏昏沉沉要睡的樣子,白清明起身拜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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