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贈我以瓊琚,還君以明珠 第174章 夢回

有人說,睡是死的兄弟。

事實上,昏過去的那一剎那,沈採薇確實是看見了流淌在意識之下的黑色長河。

她茫然的順著河流慢慢走過去,看見無數無法想像的畫面。無數美得宛若神跡的美人,她們的人生便如一幅幅長畫卷徐徐的在她面前攤開,那裡的人或坐或立,或微笑或悲泣,凝固著每一個足以驚艷世人的瞬間。

沈採薇忽然意識道:這是美人鏡過去的主人。

她們本來平凡的人生都因美人鏡起了變化,不同的選擇走向不同的命運:有人聲名狼藉;有人籍籍無名;有人名垂青史。

沈採薇對於這些並沒有太大的好奇心,她匆匆的從哪些畫卷之中走過,隨即又踏入了那黑色的長河。意識的河水從她頭頂淹過去,眼前一片漆黑,意識漸漸模糊,隨即便有光亮猶如螢火一般的漸漸在她眼前閃過,驅散黑暗。

然後,她看見了自己,或者說是前世的自己。

那是春日,清晨的松山是如此的翠綠欲滴,山間的花樹上有大多大多的花壓在枝頭,灑落無數的花瓣,腳下的土壤鬆軟芬芳。她提著裙裾從山間小道跑過,肩頭有粉白的花瓣滑落,停下步子,一仰頭就看見了站在那裡等著自己的男人。

他站在那裡,挺拔一如蒼松翠竹,清貴俊美,望著自己的目光便如春日的江水,溫柔纏綿。

那樣叫人心動,卻也那樣叫人心痛。

那一刻,她彷彿與前一世的自己重疊在一起,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見到愛人時的喜悅和心痛。春日的潮濕冰冷的空氣哽在喉中,她說出口的話卻是那樣的冷漠:「阿遠,京城來人了。」

蕭遠的面色微微變了變,長眉輕輕蹙起。不等他開口,沈採薇已經一口氣把話說了下去:「陛下病重昏迷,關外戰火綿延,舉國動蕩。阿遠,你我的感情本不該置於千萬人生死之上,是我們該分開的時候了。」

少年的愛戀亦如朝露,美麗純凈卻也轉瞬即逝。

他們在松山相戀,在松山離別,然後各赴命運前程。沈採薇隨著前世自己的腳步走遍北疆的戰場,救了無數人命,看見了無數的生離死別,見證了最後的勝利。還遇見了那個被鐵血磨成名劍的男人。

等再回京,蕭郎已成路人,少時的情意早已如同川流水,一去不復返,再尋不回當年心跡。蕭遠虛後位以待,天下矚目,她只能一退再退,終身不嫁。最後,她離開京城,輕車簡行,行遍天下,看遍山水麗景,懸壺濟世。

兩鬢霜白之時,她心滿意足的在清貧的山村小院里仰望那漫天的星辰和亘古不變的明月,聽著村落里的小孩跑來跑去,發出清脆的笑聲。閉眼之時,她少見的茫然了一瞬,不自覺的想著:若是重新來過……

若是重新來過,也許我不會和蕭遠相戀,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尋到各自的幸福。

若是重新來過,也許我會找到與我志趣相投、心心相印之人,我們一起並肩而行,看遍天下山水,行醫天下。

若是重新來過,也許我會有一群的孩子,早晚忙碌,幸福美滿。

……

然而,那一世的她的人生終究圓滿的,她做了自己許多自己想做的事,見了許許多多的事,救了許許多多的人,已經心滿意足。

沈採薇茫然的看著前世的那些記憶,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彷彿被那最後的豁達從容而沉靜下來,猶如月光澄澈輕盈。很快,她便從前世那繁複的記憶中清醒過來。因為她想到一個人,李景行。

意識被自身的意志所逼迫,漸漸浮出水面,她忽而從那寂靜無聲的黑暗裡重新清醒,彷彿得到了新生一般。睜開眼看到亮光的時候,她淚盈於睫,心痛如割:李景行前世從未遇過這樣的事,他百戰而百勝,一如戰神不可戰勝。而今世,他遇見了她,然後遇見了這樣的災禍。

然而,等在床邊的人卻匆匆的握住她的手,急切的道:「夫人莫要悲傷,你已有兩月身孕,萬萬要保重自身。」

沈採薇怔了怔,隨即便反應過來——她與李景行早有打算,之前一直都小心謹慎,一直都有用藥。可是離別前的那一夜,夜宿山地又是情意正濃,也就將錯就錯的沒用藥。誰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竟是真的來了。

那侯在床邊的正是沈採薇教出來的吳醫女,平日里最是細心,見著沈採薇微變面色,便再接再厲的勸道:「雖然李將軍的部隊正好半途遇見了敵軍但也並非沒有半點希望,畢竟那些陣亡的屍首裡面並沒有李將軍。或許,他只是遇見了意外,一時沒能傳出消息罷了。」

沈採薇的眼睛亮了亮,隨即握住吳醫女的手:「我要見孟將軍。」她頓了頓,一字一句的接著道,「我要去前線,我想親自去找他。」無論生死。

吳醫女被她斬釘截鐵的語氣所震住,本還想拿她腹中的孩子勸導一二,想了想卻還是止住了聲,起身去找孟將軍。

沈採薇慢慢的坐起來,靠在軟枕上,這時候她才發覺了自身的虛弱——看樣子,她至少昏迷了一二日。她慢條斯理的抬手從床邊的案上倒了一杯溫水,咽下幾口,稍作調息。等身子稍稍舒服了一些,她才低頭看了眼掌心的胎記——美人鏡。

她不自覺的蹙了蹙眉,忽而喃喃自語道:所以,這是我這一次的死劫?若得過,再無可憂;若不過,紅顏薄命?她垂下眼,細長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來,遮住了眼中複雜的神色。

外頭戰局激烈,孟將軍好些天沒休息好了,這會兒敵軍暫退,他本打算閉一閉眼,聽到沈採薇醒了卻也一個激靈,連忙過來了。

沈採薇這時候早已在心裡把事情想清楚了,她坐在床頭,聽到推門聲便放下茶杯,抬頭輕輕一笑:「將軍。」她昏迷幾日,容色憔悴,可這一笑之間依舊是難以掩飾、超脫於皮囊的美麗。

陋室生光,不過而已。

孟將軍這一刻忽覺面紅耳赤——雖無綺念卻也為那美麗而震動,那是人的本能。好在,他面上滿是塵土和血跡,又有亂糟糟的鬍子和頭髮遮了一大半的臉,那黝黑的面孔根本看不出那一點兒的紅。他很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首先開口道:「我聽說夫人打算去前線?」他估摸著沈採薇大約是不知道前線的概念,只得實話實說的勸道,「夫人有所不知。居庸關如今也算是戰事激烈,戎族幾番來戰,日夜都不停息。可是前線比這更危險,至少居庸關易守難攻又有糧草人馬,還是守得住城,夫人在城中也還算安全。路上那些可能遇見的危險就不提了,前線那些城池,大多都是拿命去填,來來回回,不知幾經易手。夫人如今又是有孕在身,還是保重自身才好。若有萬一,那才是追悔莫及。」

沈採薇搖了搖頭:「我是醫者,保命還是會的。」她抬起眼鄭重的看著孟將軍,隨即起身行了個大禮,「我是個死心眼的人,絕不相信景行就這般而去。無論生死,我總是要親眼見過方才甘心。還望將軍能夠成全一回。」

「夫人……」孟將軍手忙腳亂的去扶人,隨即又發現自己滿手的血跡泥土,手足無措的道,「夫人何必如此大禮,真是折煞了……」

沈採薇只是定定的望著他,一字一句的:「還望將軍成全。」

孟將軍煩的不行,伸手抓了抓自己亂糟糟的長髮,只得咬了咬牙:「既然夫人都已經下了決心,那我這就去安排一下。只是,還請夫人先把身子養好,稍作準備才是。」

這話不用孟將軍說,沈採薇也清楚。她得了許諾,心中定了定,猶豫了一會兒便又和邊上的吳醫女說道:「有吃的嗎?稀粥就好,我有些餓……」

吳醫女面露驚喜,連忙點頭:「有的,我這就給夫人端來。」能吃就好,那就代表還有活下去的信念。

沈採薇想了想,手指輕輕的撫了撫小腹,開口道:「順便給我一副筆墨,我寫幾個安胎的方子。」這孩子來得太巧,這兩個月她本就忙得腳不沾地,之後還因為悲痛過度昏了幾日,若不是自己之前還算身體健壯又注重養生,怕是早就保不住了。

吳醫女滿心歡喜,自然無有不應,連連應是,連忙轉身去折騰了。

既然已經準備去前線,總是要先把安胎的葯做出來才好,她真心希望能夠親口把這個驚喜告訴李景行。

也許,等戰爭平息的時候,他們可以帶著孩子再次路過那片荒野,告訴他(她),他(她)是那一夜從天上落下的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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