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贈我以瓊琚,還君以明珠 第172章

沈採薇其實還真有點不放心沈采蘋,本還打算趁著自己在松江的這幾年照顧一二,不想邊境忽然傳了急報。

戎族入關,分兵三路。一路往遼東,一路往宣府,一路往大同。戎族大汗托雷親率鐵騎領中路大軍,直攻宣府,連破懷安、蔚州、陽和等地,宣府守關三萬部將皆是死戰而亡,都指揮使趙斌、總兵楊勇殉國。一時之間,血流成河,天下為之震動。

江南方安不久,大越朝局漸定,可那遙遠荒涼的北境已然點燃烽煙,戎族亮出的雪亮的刀尖亦是指向了京都。

李景行雖早有預料卻也不知竟是這般慘烈境況。如今大同雖仍是固守,但恐怕也守不住多久。一旦戎族沿著大同、陽和、宣府一路攻破居庸關,必是要長驅直入,直抵京都。

朝中一接到戰報,立刻就點了兵,集合三大營二十萬兵力,亦是兵分三路齊赴北境。李景行早早上奏請戰,蕭遠斟酌了一二,便把他配給了中軍大元帥彭老將軍,本著對好兄弟的信任和了解又暗中給他塞了一道密旨。

好在李景行這些年在江南與倭寇作戰,百戰而百勝,敵寇聞其聲而喪膽,早已積了聲名。朝中雖是有些異議但也無人全力反對。因為情況緊急,沈採薇也沒再和搬家似的收拾東西,只是帶了洗漱用具和寫了一半的醫書就跟著李景行往北境去了,連伺候的丫頭都只帶了個身體強健的綠焦。

沈老夫人年紀大了,沈採薇自是不好叫她操心著急,故而只是說要回京一趟。宋氏倒是知道事情,親自來送了他們一程,臨去前握著沈採薇的手道:「男人打仗,你湊上去做什麼?若有萬一,你祖母和我們該有多傷心啊……聽伯母一句,回京里等消息就好了。」

沈採薇眉間笑意淡淡,聲音卻是沉靜的:「伯母不必擔心,我和景行在一起,總不會有事的。」她頓了頓,俯頭鄭重的行了一禮,「祖母體弱,四娘年幼,有勞伯母操心了。」

宋氏還真不知道她這信心是從哪裡來的,也不好說李景行不可靠的壞話,只得道:「記得寫信,要不然你祖母那裡可不好瞞。」

沈採薇連連點頭:「伯母放心,我一定日日都寫信來。」

宋氏被她那討好的小模樣逗得一笑,隨即又有憂思浮上心頭,猶豫了一下只得目送沈採薇離開。

等馬車的輪子動了,車裡的李景行方才伸手把沈採薇抱到了懷裡,長長的嘆了口氣,學著沈採薇的語調說道:「『我和景行在一起,總也不會有事』,採薇你對我倒是很有信心。」

沈採薇眨眨眼,與他雙目對望,隱約可以看見他黑亮的目中那一點輕微的猶疑。

也是,他尚年少,雖是經了許多戰事,但那些倭寇到底是無法和草原上那些鐵騎相比。對上來勢洶洶的戎族,他心中亦是會有些許的自我懷疑。

沈採薇忽然覺得心中一軟——這樣的男人,他對所有的人都是堅不可摧的強大,只有對著最親近的人的時候才會顯出一二柔軟來。就如同最兇猛的野獸,獨獨在對著你的時候收起利牙利齒,溫柔以待。

沈採薇用力的伸手回抱住他,輕輕一笑,好似玩笑一般的介面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不信你信誰?」

李景行順手把她摟到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指輕輕的撫著她的手指,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溫柔:「戎族來勢洶洶,戰場之上又是刀劍無眼。只怕若有萬一,救之不及。」

沈採薇聞言,緩緩仰起頭,烏黑的眼眸明亮如同星辰,「先賢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固。我從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值得。」她的聲音就先是潺潺的流水一點一滴的流入人心,「景行,我一直以你為榮,一直希望能夠與你並肩,而非躲在你的身後!」

李景行怔了怔,垂頭看著她,目光細細的描繪著她的五官,只覺得心尖彷彿有一支羽毛輕輕拂過。隨即,他輕輕闔了眼,低頭深深的吻了下去。

他的吻輕輕的落在沈採薇的唇上,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慢慢的軟下去,如同浸在溫水之中,無處不妥帖,無處不舒服。

此去戰場,前途莫測,生死亦是難料。他早就有過為國死命的覺悟,只是不忍叫心愛之人與自己一同,可是聽到這樣的話語,他心中升起的卻是無與倫比喜悅。

蒼天待他何其之厚,讓他遇見沈採薇,令他此生再無憂慮。

戎族攻破的宣府城中,戎族的騎兵在街頭巷尾之間來去穿梭,早已不見城中百姓的蹤跡,只能看見地上不知堆積了多久的屍體,血腥味和腐爛味久久不散。

就在這時,一輛藍布車簾的馬車從街頭穿過,小心地避開那些橫倒在街頭的屍體。乾淨而精緻的馬車,整齊而清脆的馬蹄聲,在這樣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的可怖。

不願處的兩個騎兵望了一眼那輛藍布車簾的馬車,不由的皺了皺眉,沉下了臉。

「這種時候,估計也只有那位賈先生能夠這般大大方方的乘著馬車來去了。」其中一個騎兵冷笑了一下,眼中譏誚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個則是冷淡的開口截住了他的話:「行了行了,大汗看重人家,朮赤大將軍不過是對他有點不恭敬就被罰了。你這些話要是叫別人聽到了就不好了。」

那騎兵也知道這話不好再說,只得吐了一口唾沫,恨聲道:「那越人最是會耍些花花腸子,大汗現下只是叫他迷惑了,等明白過來,說不得就把他給處置了。」

另一個人拉了他一把,隨口道:「也是,一個越人專門跑到我們戎族這兒來當什麼謀士,能是什麼好人?聽說他還是落馬城那裡的人,當年咱們大汗屠城屠了個乾淨,怎地就叫他給逃了出來?」

他們兩人都是朮赤大將軍的手下,早就瞧那賈先生不喜,現下說了起來,罵罵咧咧的,倒是背著人把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拿來說了一遍,把那個賈先生罵了個底朝天。

那馬車卻是無聲無息的進了城中央的府邸。比起外頭那些雜亂的環境,這府邸上下倒是收拾的極其乾淨,熏了淡香的屋子裡面,大汗托雷端坐在木案前看著戰報。

他生的英武不凡,僅僅是端坐在那,也依舊有一種泰山一般的威儀,叫人望而生畏。

就在這時,賬外武士恭聲稟報道:「大汗,賈先生求見。」

托雷聞言抬了抬眼,隨手把案上的東西一推,抬聲道:「讓他進來吧。」

帳外走進一個穿著湖藍長袍的男人,他身量極高,脊背挺直猶如松竹,行走間衣袍不動,端看姿儀顯是個少見的美男子。然而,他面上帶了個玄鐵面具,只露出半邊的臉,即使如此亦是遮不住那面上的大塊醜陋的疤痕。

「大汗。」他雙手交握在一起,鄭重的行了個禮,手腕上的那串沉香把他的手襯得更加白皙修長,瑩潤如玉一般。

托雷朗聲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先生不必多禮,此回能攻破宣府,先生當領首功。」

賈先生只是搖了搖頭,以一種輕而緩的聲調開口道:「是大汗麾下能將輩出,就算沒有在下,也不會影響勝局。可見,天命所歸。」

「哈哈,先生這話說得好,好一個天命所歸!」這話確實是說到了托雷心底里——在他看來他能重活一世,可見是得了上天眷顧,好叫他一統關內,光復先祖榮光。他面上笑意愈盛,揚了揚手,笑著道:「先生坐下說話,不知今日來此是有何要事?」

賈先生對著大汗又行了個禮,斟酌一二方才緩聲道:「臣知大汗心在天下,如此之時更該收攏民心。」他頓了頓,一鼓作氣的說了下去,「這些日子,幾位將軍都以屠城滅族為樂,長此以往,天下皆厭大汗,何談日後?還請大汗為大計故,稍加約束。」

托雷亦有所覺,微有遲疑,沉吟許久才道:「我也知道這麼做不太好。只是此時最要緊的是北上京都,下頭那些人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總是要叫他們盡了興,方才能夠賣力。我此時若出面,總有一番事故,說不得要耽誤行程。」他起身拍了拍賈先生的肩頭,「我知先生宅心仁厚,心系蒼生,只是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如今還是攻城破敵來得重要。」

居庸關就在眼前,只差一點就能長驅直入,兵臨城下。對於前世被李景行打回關外的托雷來說,這是何等的誘惑,若不是現下還要修整人馬,他恨不得親自扛著大刀去打居庸關。

萬里錦繡江山,離他真的就只差一點。

他忽然想起前世與李景行在居庸關最後見的一面。

那是屍山血海、累累白骨所簇擁出來的戰神,真正的俊美無儔,強大無比。是立在大越邊境不可逾越的壁壘,讓托雷所有的雄圖與偉略都付之一炬。

李景行。托雷重新把這個名字念了一遍,不自覺得笑了一下:今世從頭再來,他佔盡先機,還不知誰勝誰負。若是能夠親手打敗這個前世最大的敵手、把所謂的戰神踩在腳底下,那真是太叫人愉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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