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贈我以瓊琚,還君以明珠 第152章 天崩(二)

皇后薨了可算是件真正的大事。

李家上下自是多問了幾句,聽說是昨夜裡去的,只皇帝一個在邊上。

因為先前太醫說的話,原以為還有幾日,夜深了也就只有皇帝留在床邊守著。不知怎的,半睡半醒的時候忽而醒轉,手一探就覺著邊上的皇后已經沒氣了。為了這個,太醫院裡的太醫被皇帝抓著,一連砍了好些個,若不是榮親王在前頭跪著攔著,怕是全都要逃不掉了。

李老大人和沈承宇都是官身,因著這事都要換上素服行奉慰禮;李老夫人和嚴氏這樣有誥命的自然也只能換上麻布蓋頭、麻布衫、麻布長裙、麻布鞋,前去行臨行禮。

遇上這樣的事,沈採薇的三日回門自然就給免了。為了安一安沈採薇的心,天生勞碌命的嚴氏只得來和她說幾句話:「你爹爹說了,這會兒亂得很又碰上國喪,婚嫁皆停,這事能免就免了吧。」

沈採薇本也不願去看渣爹的臉色,點了點頭,反倒問起了旁的事:「太太的面色不好,可是病還未好?」

嚴氏怔了怔,那塗了粉都掩不住憔悴神色的面上顯出一絲苦笑來,有氣無力的道:「還不是為了你四妹妹。」她垂了眼遮住眼中的各色情緒,只是淡淡道,「你出嫁那日,鄒家和裴家的公子正好撞在一起,吵了起來。一轉頭,裴三太太那邊就和我翻了臉。」

裴三太太平素還算得意,這會兒見著兒子吃了這麼一個虧,連著自己都丟了臉。她哪裡肯就這麼咽下,雖是顧忌著裴氏的面子不好當場發作,可事後還是把事情全記到了嚴氏頭上。如此一來,沈采蘋和裴八的婚事是徹底成不了了。

沈採薇聞言也不由的蹙了蹙眉——碰上個渣爹,沈采蘋這婚事到真算得上坎坷了。她只得跟著安慰道:「上回去古安寺,主持大師還贊四娘有靈性呢,這姻緣之事,說不得就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一句,福氣在後面呢。」

嚴氏拿了塊素色的帕子,輕輕的按了按眼角把眼淚擦了,蹙眉垂眸道:「只盼著是這樣吧。我只四娘一個女兒,她若是有甚不好,我還不如抱了她,娘兩個一起去了乾脆。」

世間慈母之心,大概便是如此。

沈採薇在旁聽了,不由默然——無論前世今生,這都與她無緣。

不過,這會兒最難受的卻不是嚴氏而是皇帝。皇后這一去,他就和主心骨沒了一般,綴了朝,和長平公主一起守在靈堂里,再不肯動。好在,到了這個時候他卻也沒心情再起其他的心思,乾脆利落的把前面請立太子的摺子揀出來批了,好叫蕭遠名正言順的主持大事,躬行子禮。

皇后是三月里薨的,四月下葬,皇帝親送,回途就病倒了。

新太子便在榻前端湯喂葯,事必躬親。因著前頭太醫院被砍了一半,剩下的雖是叫太子收了心,但見著皇帝這昏迷不醒的樣子也支支吾吾的說不全這病的緣由,只是拿了好葯將養著。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醒了,稍稍緩了口氣就令人把長平公主和先太子妃鄭寶儀叫到跟前來。

長平公主瘦了許多,眼下烏青,雙頰蒼白,她穿著素服的模樣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去。皇帝看著便覺心酸,忍不住伸手握住女兒的手,然後又拉了太子的手握住一起,殷殷和太子道:「這是你的妹妹,到底血脈相連,再親不過。你莫要輕待了她才是。」

蕭遠垂了眼瞼,鄭重應道:「自當如此,父皇只管放心。」

皇帝看著愛女,百般的不放心卻也只能接著囑咐道:「你是兄長,莫要將她以前那些任性放到心上,好好給她找個好人家,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蕭遠跪在榻前,微微頷首:「兒臣發誓,會照顧好長平的,若違此誓,天地不容。」

長平聽著聽著,終於哭了出來,趴在榻前道:「父皇,兒臣要為母后守孝,此生不嫁。」

皇帝險些咳出血來:「糊塗,哪裡有不嫁人的!你有孝心,父皇母后自然都是知道的,何至於此?你若不嫁,父皇都不好去見你母后。」他說罷又轉了頭去看鄭寶儀,嘆了口氣,「你姑姑總是覺得耽誤了你,等朕去後,你便出宮再尋個人家吧。你還小,日後的日子還長……」

鄭寶儀並不應,只是伏地長拜,眼中含淚。

皇帝左右瞧了瞧邊上的幾個人,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抬眼去看跟前跪著的蕭遠:「我給你選的鄭家姑娘,你若不喜歡,便罷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個時候,皇帝再硬的心也軟了——到底是自己的兒子。當年為著守住自己和皇后的誓言,他只能狠下心把孩子丟到汝陽王府,到了頭,承繼江山、榻前送他的竟是這個孩子。

蕭遠只是垂頭:「父皇指婚,兒臣歡喜至極,怎會不喜歡。」他還真不在意娶誰。他也曾期盼過娶一個心意相通的姑娘,可從未遇見過;後來沈採薇勸他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未婚妻,他便令人去尋了許多關於那位鄭姑娘的事情,越了解便越覺無趣。

那位鄭姑娘,幼失父母,寄人籬下,確實是穩重端方,知禮溫順。可是,這樣的人,既不是蕭遠所期盼的也不符合天下人對於國母的期盼。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家小姐,只因為姓了個鄭,因緣際會得了這樣的機緣。不過是時也運也。

皇帝聞言深深的看了蕭遠一眼,終於又嘆了口氣,吃力的擺擺手:「叫她們下去吧,把大臣和汝陽王叫進來。」

蕭遠起身給皇帝拿了兩個靠墊,扶著坐起又讓宮人扶著鄭寶儀和長平公主出去,之後才親自把幾個閣臣和汝陽王叫了進來。

皇帝已是乏力,來回看著這些素日里得用的臣子和自己親近的弟弟,勉強道:「太子年幼,日後之事,還有勞諸公了。」

「臣惶恐。」諸大臣和汝陽王皆是跪了下來。

皇帝卻只是看著他們,緩緩道:「太子性情穩重,才幹卓越,肖似先帝,有明君之才,朕亦覺不如。還望諸公能為賢臣,輔佐明君,興我大越。」

幾個閣老皆是和皇帝做了多年君臣,此時聽到這話,不由顯出幾分哀色,以首扣地。汝陽王更是紅了眼睛。

在皇帝殷切的目光下,幾個閣臣皆是行以大禮,鄭重其事的應道:「誓不辱命。」

皇帝轉了目光去看胞弟汝陽王,眼中似掠過一絲輕輕的笑:「皇弟,太子就交給你了……」語聲未盡,氣力已失。

殿中有哭聲響起,哪怕是跪在榻前的蕭遠都漸漸紅了眼。

皇帝這一輩子都不管事,臨到頭來卻也算是安排妥當。蕭遠初初臨朝,到底根基不深,邊上有個與他父子一場的汝陽王幫看著,總也是好的。

皇帝死了,這一回,才是真正的山陵崩,天崩。

蕭遠心中憋了口氣,伏在地上,不知怎的忽然哭了出來。那種感情實在太過陌生奇怪,到了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做戲還是真情流露。

他是新君,這般痛苦,自有朝臣在旁勸慰。幾位閣老輪番去勸,只是道:「殿下、殿下莫要如此。還請節哀,先去養心殿,先帝身後之事還需由您主持。」

蕭遠哭得眼前一黑,只能由人攙扶著起了身往養心殿去。他們方才出門,早就侯在外頭的長平公主和鄭寶儀便哭著又奔到龍榻前了。

蕭遠雖未繼位卻還是欽定的新君,朝臣待他甚是恭敬。等到了養心殿,新上任的首輔溫閣老躬身禮了禮,首先開口道:「山陵既崩,為今之計當先定廟號。」

蕭遠沉默片刻,便道:「不知首輔有何提議?」

溫閣老想了想,首先開口道:「先帝溫文慈愛,節儉克己,仁善修明,不如定為『仁宗』。」

蕭遠並無異議,點點頭:「就如首輔所議。」

接下來則是謚號,這個就比較麻煩了,蕭遠略作思索,乾脆繼續求教道:「不知諸位有何想法。」

見著這位新君如此謙遜,幾位方才還未先帝感懷的大臣倒是漸漸找到了感覺,安下了心。一旁默然無語的汝陽王忽而介面道:「容儀恭美曰昭;昭德有勞曰昭;聖聞周達曰昭。臣以為,當謚為『昭』。」

蕭遠沉吟片刻,並沒有立刻應下。

余閣老見狀便大著膽子接著提議道:「正所謂『治而無眚曰平;執事有制曰平;布綱治紀曰平』,不如為平?」

蕭遠聞言微微頷首:「甚好,便為仁宗平皇帝。」

正值黎明之際,窗外有晨光破窗而入,一縷曦光仿若新生的希望,照耀在萬里山河之上。也正是在這一日,舊日逝,新君立,山河即將一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