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朝折堂前花,暮朝白玉京 第119章

其實,蕭遠並沒有多少敘舊的時間。

他們還未喝完一盞茶,邊上便有人上來和蕭遠稟告:「太子午睡方起,正要尋您入宮說話呢。」

太子蕭天佑對於蕭遠的態度一直很奇怪——按理說,對著這麼一個未來會取代自己地位的人,蕭天佑本該如長平公主一般厭惡對方。可是實際上,蕭天佑卻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對蕭遠最好的人。甚至,很多事情上都是因為有他在從中調解,鄭皇后和蕭遠才能夠維持了表面的和諧以及平衡。

所以,對於這麼一個不知敵友的弟弟,蕭遠有時候也不知要如何去對待。

蕭遠聞言微微蹙眉,但還是隨著那侍從的話起了身,轉頭和沈採薇說道:「我要先回宮了。」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下回鄭老夫人宴上,大概還會再見。」

沈採薇點點頭,垂首一禮,退到一邊目送著蕭遠離去。

蕭遠出了後院,便直接坐上宮中安排好的車架,徑直往太子東宮去。

因為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等他到了東宮時,午間的紅日已經微微下斜,天邊晚霞一如烈火,燦然明艷。

太子蕭天佑就坐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錦被,半靠在軟枕上側頭去看窗外的景色。他烏髮披在肩後與他那冰雪一般冰冷白皙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整個人看上去既顯孱弱又使人印象深刻。

他聽到外邊的通報聲,搭在錦被上的長指輕輕緊了緊,蒼白俊秀的面上微微顯出一點清淺的笑意,轉過頭來含笑的看著走進殿中的蕭遠:「是齊光來了?」他抬手虛扶了一下,溫聲道,「你我兄弟,很是不必多禮。」

「禮不可廢。」蕭遠行過禮方才上前幾步,替蕭天佑整了整被子,「春寒料峭,殿下還是要小心些身子才是。」

蕭天佑有一雙和蕭遠十分相似的黑眸,長長的眼睫烏黑濃密,輕輕的垂下來的時候幾乎是靜女一般的秀美。他聽到這話,微微垂下眼,輕輕道:「殿中燒著地龍呢,不過是開一扇窗,沒事的。」

蕭遠只是笑笑,並沒有在說什麼。

確實,現今天氣漸暖,也只有蕭天佑的殿中還是一日到晚的燒著地龍。蕭遠方才坐了一小會兒,背上就已經要流汗了,好在衣飾嚴密,倒是看不出端詳。

蕭天佑似是想了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我聽說,齊光今日是回王府了?」

蕭遠點點頭,半真半假的道:「陛下讓我休息幾日,我想著許久沒有回王府請安,便順道回去陪一陪王妃。」

蕭天佑唇角笑意溫淡,因為中氣不足,他的語聲也是輕輕的:「聽說今日沈家的幾位小姐正好也去給王妃請安。」他頓了頓,彷彿若有所思的端詳著蕭遠的面色,「說起來,父皇也曾和我說過,想要從沈家女中選一個做你的側妃,不知齊光你是怎麼想的?」

蕭遠面色不變,心中卻是一凜。蕭天佑心思機敏、心有七竅,他早已見慣了他輕描淡寫間布局謀算的本事,故而對著蕭天佑的言辭總是小心再小心,此時聞言也只是語氣平淡的應聲道:「我在松江之時確實是與她們多有相處,只是我待她們一如親妹,若是要納為側妃,自己心裡都過不了關。再說,正妃還未入府,怎可先談側妃?」

蕭天佑聞言忍俊不禁,那笑意牽動乾澀的咽喉,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按著素色帕子的手上青筋立顯:「咳咳……齊光這話倒是有意思,只是可不能叫長平聽到,她素來任性,要是聽到了,說不得就要生一回氣。」

蕭遠親自倒了杯蜜水遞上去給蕭天佑潤口,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長平年紀還小,確實是有些任性,等她大一些就好了。」

蕭天佑抿了口蜜水,擺擺手,面上笑意淡淡:「是我們把她慣壞了……」他一雙黑眸深不見底,透出幾分親近之色,「你也是她的兄長,她若是做得真的過分了,該管教的時候還是要管教的。」

蕭遠頓了頓,沒應聲——他心中揣摩的卻是蕭天佑的話中之意。

蕭天佑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慢慢的擱下手中的玉盞,握住蕭遠的手:「齊光你也莫要多心,我只是想要告訴你:論起血緣,世間再無人比我們更親近的,你我之間本不該這般見外。」

蕭遠只覺得蕭天佑握著自己的手冰涼柔軟一如磨得尖尖的象牙,只要再用一用力就會刺入皮膚裡面,立刻見血。他竭力維持住面上的神色,用冷靜的語調應道:「我明白。」

蕭天佑卻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你不明白。」

蕭遠抬頭看他,黑眸之中是難掩的詫異和怔然。

蕭天佑蒼白消瘦的面上卻掠過一絲輕薄的笑,就如同極其輕薄的刀刃,因為輕薄而更顯得精美危險。他的目光十分平靜卻帶著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千鈞之力:「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有一個兄長。我自幼多病,大多時候只能呆在屋子裡,不能多跑多走,連每日飲食都要小心再小心,稍稍懂事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那時候,我就隱隱的知道,我還有一個兄長——他和我同一個父親、同一年出生,他健康強壯,如旭日般朝氣勃勃,擁有我所渴望的健康和自由。」

蕭遠一時心緒起伏,垂下眼,遮住自己眼中複雜的神色。

蕭天佑的語氣卻漸漸的柔和下來:「我嫉妒你,厭惡你,同時也希望你能代替我去看我所不能看到的天地,實現我所不能實現的夢想。」他頓了頓,輕輕的聲音里彷彿燒著一種無形無色的火焰,燒的肌膚灼熱乾澀,「齊光,你所擁有的我一輩子也不能得到。可是,總有一日,我所擁有的都將是你的。」

蕭遠素來不曾想到蕭天佑能說出這樣的話,神色微動,唇角動了動卻還是沒有出聲。

蕭天佑卻還是握著蕭遠的手,平靜的把未盡的話說下去:「在我眼裡,你就是另一個我,再不會有人比我們更親近。汝陽王府的那些人不能比,鄭家的那些人不能比,哪怕是長平也有所不及。」

蕭遠並不知道蕭天佑的話語有幾分真幾分假。只是,不得不說,他這一刻確實是被蕭天佑的話給打動了。

他自幼因為身世而深受其苦,但是蕭天佑卻也因為病痛而深受折磨。無論如何,從某一種角度來說,他比蕭天佑幸運——他還有時間和機會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實現自己渴望的。

過了好一會兒,蕭遠方才起身替他整了整被角,低聲道:「馬上就是要喝葯的時候了,我去外邊看看。」

蕭天佑緩緩躺回榻上,目送著蕭遠離開的背影,忽然小聲的咳嗽了一聲。

早就侯在外邊的宮人連忙從外邊上前來,彎下腰,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禮,聲音猶如流水一般既清且漣:「殿下可有吩咐?」

蕭天佑闔上眼,錦被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似是想著什麼事,低聲問道:「鄭菱今日是不是進宮了?」

宮人沉聲回答道:「鄭家的兩位小姐今日都進宮了。」她說的這兩位小姐指的是鄭菱和鄭午娘,並不包括鄭寶儀。

蕭天佑依舊沒有睜眼,許久才輕輕的嘆出一口氣,輕聲自語道:「罷了,棄卒保車,未嘗不可……」他真正關心的是鄭皇后和鄭寶儀,對於鄭家也不過是想著盡量保全一二而已。

那宮人並不知道他話中之意,等了一會兒也沒有等到蕭天佑出聲吩咐,於是便又靜悄悄的退了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蕭遠端著葯從外邊進來,口上和蕭天佑說道:「殿下先喝葯吧,皇后適才令人請我,等會兒我就要過去。」

蕭天佑心知皇后這是準備給蕭遠和鄭家那兩位小姐牽線,口上卻沒說什麼,只是扶著蕭遠的手慢慢坐起來,端著葯碗輕輕綴了一口:「沒事,母后那裡想來也沒什麼重要事,不急……」

他們坐的極近,容貌亦有幾分相似,看上去親密自然,一如民間的普通兄弟一般。

此時天際紅光微淡,窗外有涼風習習,已是傍晚時分。

沈採薇和沈采蘅正準備乘著馬車從汝陽王府回去。這一回她們和裴家姐妹玩得極好,裴錦華一直把她們送到馬車邊上,還特意握著沈採薇的手道:「過幾日我要擺宴,到時候給你們送帖子,可一定要賞光才好。」

沈採薇揚眉一笑,烏黑的眼睛明亮動人,彷彿會說話似的。她眨眨眼,清凌凌的應聲道:「佳人有約,哪敢不從?」

裴錦華被逗得一樂,雙眸彎彎一如月牙,不輕不重的擰了擰沈採薇的面頰:「你這嘴,真討厭!」她口上說著討厭,面上笑意卻是融融。

另一邊,沈采蘅也依依不捨的拉著裴芳華的手輕輕叮囑道:「你適才說得那幾樣糕點,下回可要請我吃一回才好。」

裴芳華連連點頭,保證道:「放心好了,糕點什麼的,一定管夠。」

沈采蘅唇角微翹,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我給你們帶我打的絡子,樣式和京里的都不一樣呢。」

裴芳華立刻就起了興趣,拉著沈采蘅的袖子,一連說了好幾個款式,悄聲道:「我能不能要個紅色的?我有條新做的綠裙子,要紅色來配才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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