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朝折堂前花,暮朝白玉京 第91章

沈採薇聽得出,李景行的話確實是發自真心的。

她適才的指責倒不是因為她真的保守到連這樣一點輕微的冒犯都不可以接受,而是在大越這樣的氛圍下,李景行的行為確實顯得太過冒失並且不尊重人了。男女在這樣的事情上總是很難得到公平的待遇——有些事男人做了是風流,女人則是輕浮、不自重。哪怕是在現代也常常有人責備女性衣著暴露導致意外犯罪。這種情況下,沈採薇覺得自己更應該擺出自己的態度:要先自重,才能讓人尊重。

可是,當她聽到李景行真心實意的認錯時,心中卻不知怎的有了一些無法明言的情緒,非常微妙的感覺——她能夠從李景行的眼裡看到認真的喜歡和尊重,令人無法不感到動容。

所以,等李景行話聲落下,房中靜了下來,一時之間只聞呼吸之聲。此時正是秋日,涼爽的秋風吹過綉著翠竹葉紋的綠紗窗,室內的兩人依舊覺得燥熱非常。

沈採薇忍不住低下頭自欺欺人似的看著面前的棋盤,她覺得自己的心正砰砰的跳著,既有些羞惱也有些難為情。李景行則是端坐在原地,目光溫和的看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不過沈採薇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很快便鎮定下來。她乾脆不去想那些煩心事,而是快刀斬亂麻的抬頭和李景行說道:「棋也下完了,若是無事,不若我送世兄出門?」

李景行的目光在棋盤和沈採薇的面色輕輕掠過,然後他彎了彎唇角,點頭站起身來。長身玉立,一如亭中松柏玉樹。

他的態度就像是隔著河岸遙望對面的花朵。許多的話語都被匆匆的河流沖走,只剩下可以意會的心情。

他們就隔著棋局對面站著,有這麼一刻,沈採薇幾乎覺得自己可以體會到李景行這一刻的心情——他是以非常認真的態度在等待著她,等待著可以涉水折花的那一日。

沈採薇忍不住咬了咬唇,乾脆狠狠心的當做不知道似的把李景行送到院子門口。

李景行臨去前問她道:「今年的梅花節,你有什麼打算?」

沈採薇真心吃不住李景行這百折不撓的精神,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老實的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沒什麼打算……不就和去年一樣?」

李景行提醒她道:「去年梅花節,你答應過我要給我答案。」

沈採薇再一次忍不住咬了咬唇,不要臉的耍賴道:「那時候我說的是結業之後,雖然今年年底結業,可結業禮卻是在明年。自然是明年再說這個。」

李景行此時已經冷靜下來,他看著漲紅了臉的沈採薇,心情不知怎的忽然輕鬆了許多,語氣和緩的道:「那就等明年結業禮結束吧。」

他想了想,忽然低下頭,湊近沈採薇的耳邊和她說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為你折梅花,還請二娘莫要忘記為我折桃枝。」

結業禮上,被點為魁首的姑娘會得到院長親折的桃花枝,不僅代表了對她前程繁花似錦的祝願亦是代表了對她姻緣美滿的祝福。

李景行的聲音彷彿也帶著輕微的電流,幾乎要在清涼的空氣里綻電花來。即使他剋制得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沈採薇也依舊有一種被電到的錯覺。她似是猶豫了一下,不易察覺的錯開一小步,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面上彷彿被霞光所染,微微的顯出一絲紅艷來。

只是等沈採薇反應過來,立刻就動作迅速的對著李景行禮了一禮,低頭告辭道:「我就送世兄到這裡了,還請路上小心。」她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不等李景行回聲便轉身走了。

這其實也算是有些失禮了,但作為當事人的李景行卻仿若未覺的模樣。他只是安靜的站在原處看著沈採薇離開,那模樣似乎想要把人影刻下一般。

沈採薇穿著的是鏤金百蝶穿花的紅色襖子,下面是滴翠似的綠色裙子,髮鬢上的那一朵粉色的絹花中間是用米粒大小的珠子串成的花蕊,悄然垂下來,短短的,微微的在她的發間搖曳著珠光。鮮艷的顏色使她走動的時候如火焰一般明亮,把四周一切都照得亮起來,連同李景行的眼都慢慢的被點亮了。

李景行看上去面如冠玉、面色如常,心裡卻情不自禁的開始碎碎念:她點頭了?她點頭了!她剛剛是點頭了沒錯吧?!o(≧口≦)o今天出門前的黃曆果然沒有白翻……

沈採薇自是不知道李景行的心理活動。她就像是逃跑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好不容易稍稍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便令人收拾了棋局,自己則是去小書房抄佛經靜一靜心——她原就打算了要抄一些佛經,連同那一串沉香手串一起送給沈老夫人的。

練字、抄經,本就是可以令人寧心靜氣的好法子。所以,等沈採薇抄了一大張佛經,心裡果然沉靜了許多。她悠悠然的擱下筆,拿了細沙把宣紙上面的墨水吸干,瞥了眼袖子上沾著的墨跡,漫不經心的甩了甩袖子。

她心情輕鬆了些,便隨意的從擺在書案的土定瓶上撿了一枝桂花枝來,低頭嗅了嗅。書案之上的墨香和書香本還未散去,她輕輕一嗅,只覺得鼻尖繞著的香氣淡淡,清而雅,倒是叫人心中十分安寧。沈採薇忍不住笑了笑又順手拿了一卷書,準備躺在榻上翻一翻。

這時候,裴氏身邊的大丫頭夏蓮卻跑來了,低著頭和沈採薇說話道:「廚房做了些新鮮的點心,太太正要請姑娘過去嘗一嘗呢。」

沈採薇就算是用腳趾頭去想也知道裴氏這時候找她是為了什麼——這院子里的事本就沒有什麼能夠瞞得了裴氏,眼下李景行剛走不久,裴氏就派人來請她去說話,肯定是因為李景行的事。

沈採薇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溫聲和夏蓮說話道:「你等一會兒,剛剛抄經書的時候袖子沾了墨水,我先換一身衣裳。」

她這時候也沒心情挑揀衣服,只是讓人拿了一件湖藍色綉牡丹蓮花紋的襖子,又理了理有些亂了的髮髻,這才隨著夏蓮去裴氏那裡。

裴氏果是在等她,且她這一次竟也沒叫沈采蘅陪著,只一個人坐在臨窗的榻上喝茶,邊上只有一個削肩細腰、穿秋香色衣裙的丫頭伺候著。

榻邊上擺了兩個海棠式的小几,其中一個上面還擺了一個汝窯花囊,上頭插著的也是一束的桂花——乃是沈採薇早晨時折了特意令人送來的。

裡頭本就比外頭熱了一些,裴氏又點了一些香,清冷的桂花香混著暖融融的蘇合香迎面而來,彷彿春風一般。

沈採薇規規矩矩的上前問了安,故意撒嬌似的問裴氏道:「嬸嬸有沒有覺得我折的桂花特別的香?」

裴氏被逗得笑了,拉了她坐在邊上,道:「我看你這嘴啊,憑空都能說出朵花來。這才送了一束花,便巴巴的來我這兒討賞了?」

沈採薇跟著抿唇一笑,故作羞澀的低頭道:「因為我孝心虔嘛。」

裴氏摟著沈採薇,一邊笑一邊摸著她的頭。待她的笑聲漸漸淡了,方才側頭吩咐邊上的丫頭道:「讓人把點心端來給二娘嘗嘗。」

丫頭柔聲的應了一聲是,然後才恭恭敬敬的掀了桃紅色撒花的軟簾出去。

裴氏依舊摟著沈採薇,輕輕問她道:「聽說李家那小子今天來了?你們下了一局?」

沈採薇點點頭,白玉似的面頰就像是初綻的薔薇花,微微有些紅。

裴氏伸手摸著她那那光滑烏黑的長髮,接著說道:「你們的事,三叔也和李七爺說過了。李七爺也點了頭,已是使了人去京城通知李家長輩了。他們已經交換過信物了。」

沈採薇實在想不出自己這種情況下要說什麼話,只得抿著唇作羞澀模樣。

裴氏第一回面對著「嫁女兒」的事,一腔的慈母之心全都灑在了沈採薇的身上,不由得又和她叨叨道:「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咱們兩家倒是也算是有交情的,又是換過信物。所以,你也不必太計較了,若是得空就一起下下棋、說說詩畫。感情都是處出來的,我瞧著他人品亦是不錯,若是你們兩個情投意合了,他自然不會再生旁的心思。」

沈採薇忍不住反駁道:「嬸嬸和三叔成婚前不是也沒見過面嗎?現在不是也很好?」

裴氏隨手拍了一下她的背,嗔道:「誰教你編排長輩的?」

沈採薇用手摸了摸自己被拍疼了的背,低了頭:真是倒霉日——先是被沈懷德拍,現在又是被裴氏拍。可見嘴賤要不得!

裴氏卻被這話引起了思緒,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說了點兒舊事:「我那時候肯定是和你不一樣。本來你爺爺是帶著三爺來京城見人的,家裡頭的人瞧著也很滿意,都跑來勸我。只我那時有些任性不願意遠嫁,又聽說三爺身子不好,背地裡哭了好些次,不僅死撐著不去見人還鬧了好些次。所以,直等到後來嫁到松江,洞房裡頭才是第一回見面呢。」

她說到最後,似是想起了舊日里洞房初見時的情景和心情,面上的笑容也顯得柔軟而真切起來了,眼神明亮如同星辰——這才是真正幸福的模樣。

沈採薇把頭倚在裴氏的懷中,小聲道:「要是我以後也能和三叔和嬸嬸你一樣就好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