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知口脂香,唯聞書卷聲 第63章

沈採薇前世生活在安全得讓歪果仁都羨慕的不得了的大兔朝,這一世所在的松江亦是文藻風流、繁華安寧之地。所以,她一直都天真的認為:這次守城之戰必是不會拖得太久——一是松江城堅,二是外有援軍。倭寇都是貪利之輩,久攻不下就只能退去。

只是,當倭寇的炮火再次打在牆上的時候,沈採薇才恍然的意識到:這是真正的戰爭。

女學早已停課,大戶人家都已經把人約束在家中,街道亦是一片寂靜,唯有官兵、傷員以及醫者來來往往,來去皆是匆匆。

即使如此,傳來的消息亦是越來越差。先是沿邊的幾個縣鎮受到牽連被尋地停駐的倭寇屠戮一空,接著,連番炮火之下傷員和死者增多,守城的士兵越來越少。城中的氣氛一時間也凝重了許多。

這種時候,沈家亦是不如往日里的安寧。沈大爺因為怕書院中的學生年輕氣盛會出事,也沒往家裡來,直接住到書院那裡主持大局,而沈三爺則是臨危受命去送信了。所以,一貫不關心這些雜事的裴氏現今都是一日三打聽的聽著消息,一邊聽一邊罵。

「蠻夷島國那裡來的鐵炮?」裴氏氣的狠了,伸手拍了拍桌案。她嬌嫩白皙的手掌卻被拍的通紅,紅唇亦是泛白,「那些人與賊寇沆瀣一氣,成日里的粉飾太平,現在竟然膽大到連火炮都敢送出去。簡直是要錢不要命了!」

夏蓮從門外掀了帘子進來,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上頭放著三鍾新茶,先遞給裴氏一鍾,柔聲道:「太太可彆氣壞了身子,回頭三爺回來知道必是要心疼的。」

裴氏心裡緩了一口氣卻仍舊是有些悶悶的,接了一鍾茶:「哪個要管他?自個逞英雄去報信,家裡老老少少還不是要我來看著。」

沈采蘅伸手從夏蓮手裡接了一鍾茶,正捧著喝,聽了這話便撲哧笑出聲來:「娘這話好沒道理。要不是擔心爹爹,哪裡用得著一日三次的問消息。可不是心口不一嗎?」

「就你話多!」裴氏惱羞成怒的瞪了女兒一眼,氣惱的道,「喝你的茶去。」

沈采蘅吐吐舌頭,低頭喝茶去了。

沈採薇連忙上前開口勸道:「嬸嬸還是不要再生氣了。您瞧,這一蹙眉,額上都要長出褶子了。」

裴氏愛美,聽了這話連忙叫人去拿鏡子和護膚的香膏。親自拿起鏡子瞧了瞧後才埋怨道:「都怪你那三叔,他這一折騰,我一顆心都是提著的,每天蹙著眉,可不就要出褶子了?」

「三叔若是聽見了您這話,心裡頭指不定要多難受呢。他這回出門,也是不得已的,臨出門了還特特交代了三娘和我要聽您的話呢。」沈採薇上前給裴氏揉肩,抿唇一笑,唇邊露出兩個小酒窩。

裴氏面色稍緩卻依舊梗著一口氣,只是輕輕的哼了一聲。

沈三爺講究文人風骨,一貫是覺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他自然是義不容辭的要去送信。可裴氏一輩子都是錦繡堆里長大的,天塌下來了都有人頂著,哪裡願意自己的夫君去吃苦冒險?為著這事情,從來也沒紅過臉的夫妻兩個吵了一架。因事態緊急,沈三爺也沒空安慰裴氏,自個兒連夜收拾了東西走了,裴氏頭一回受到這樣的待遇,暗地裡哭了一宿。

沈採薇心知裴氏這人吃軟不吃硬,必是要好好哄著的。所以,自沈三爺出門之後,她就常常拉了沈采蘅一起陪著裴氏聽戰報,順便給裴氏順順心、消消氣。

不過,戰事至此,沈採薇心裡頭也很不好受。她好說歹說的哄了裴氏歇下,回東暖閣的路上看著安靜了許多的院子,心潮忽然上涌,落下淚來。

沈采蘅在邊上看著,嚇了一跳,抓著她的袖子問道:「二姐姐,你怎麼了?」

沈採薇咬咬唇,穩住自己的聲音:「戰報上說沿邊諸縣都不得倖免,皆是血流成河,十室九空。我想起上迴路過的那個縣城,那麼些人,竟是一下子就都沒了。」

她想起上回給她乾衣服的大娘收了錢,還很不好意思的說——這是要存著給女兒做以後的嫁妝。

那麼一個老老實實、埋頭幹活的婦人,會臉紅、會不好意思,喜滋滋的臉上還帶著對未來的期盼和對女兒的憐愛。她又哪裡會知道:世事無常,她竟是連一個「以後」都得不到了。

沈採薇並不是心腸很軟的人,只是想起這些卻也依舊覺得難過至極。戰爭苦的從來不是那些達官顯貴,而是百姓。所以才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采蘅不會勸人,只好站在原地拉著沈採薇的袖子,乾巴巴的道:「二姐姐,這又不是你的錯。」

沈採薇抿了抿唇,搖頭道:「我覺得,如今這樣的時候,自己很該做些什麼、盡一盡心力才是。」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現今的自己能做什麼,只好拉著沈采蘅先回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這時候的李景行亦是因為倭寇的暴行而氣憤不已,他少年心性,恨不得去城牆上灑一灑熱血。

李從淵看得很不高興,直言訓他道:「你擺出這麼一張臉是做什麼?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你懂不懂?」他想了想,左右也是無事,乾脆抓了兒子來上課,隨口問道,「你以為林總督這幾年為什麼能坐的這樣穩?」

「因為他背後靠著鄭家?」李景行本就是快結業的學生,家學淵源又十分用心,故而知道些政事和內情。

「蠢!」李從淵瞥了李景行一眼,直截了當的罵了一句,語氣冷冷的反問道,「鄭家後邊靠著的是聖人,聖人靠著的是誰?還不是官家?」

李景行躬身請教:「還請父親明示。」

李從淵負手於後,微微仰起頭去看窗外的景緻。他的笑容被流光一洗,顯得有些冷淡,面部弧線就如同刀劍雕刻出來的一樣完美無瑕,只聽他輕而緩的開口道:「為人臣者,才學品行姑且不論,最先需要知道的乃是上頭那邊主君是個什麼樣的人。咱們這位官家,認真說起來只有三個字『怕麻煩』。」

李景行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的模樣。

李從淵語聲淡淡的接著道:「因為官家怕麻煩,所以許多事乾脆就被他推給了朝臣和聖人。那些稍微知道聖意的都不敢給官家找麻煩。林總督縮在江南按兵不動,亦是因為官家不喜大興兵事。有這麼一個官家在,這一次若是不能一舉克敵,倭寇的事必會被體貼上意的林總督給壓下來。」

李景行品出這話中意,忽而醒過神來抬頭去看自己的父親。

李從淵就立在窗前,一襲寶藍色底暗紫色團花紋的直裰,目光冷淡中帶著幾分考校:「你也是讀過兵法之人,你覺得這一仗要如何才能取勝?」

李景行站直了身子——這個問題他早就想過許多遍了:「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倭寇遠道而來,正是氣盛之時,現今不能正面力敵,反而應該依據松江易守難攻的地形優勢,扼守關要,待援軍至,正好裡應外合,圍剿倭寇。」

李從淵點點頭:「我估計如今府衙里的幾位大人也是如此想的。」他微微一笑,陽光灑在面上,五官輪廓都柔軟了許多,可他的言語卻依舊鋒利宛若薄刃,「不過,倭寇估計也是如此想的。」

李景行到底年輕,聽到這話心裡一凜,隨即便垂了頭,認真的道:「還請父親賜教。」

李從淵往前幾步,坐在了書案前,輕聲接著道:「倭寇長於水戰,船堅而炮利,確實是勝過了如今的江南水軍。不過,正所謂有所長必有所短,大船攻勢更猛卻多是笨重而運轉不靈……」

李景行眼睛一亮,會意的介面道:「正可以小船圍而攻之。」他舉手撫掌,似有所得,慨然的接著說道,「或可加之火攻,如借風勢,定可叫那些倭寇有來無回。」

李從淵此時方才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來,欣慰的看著下面的兒子,輕聲道:「能夠舉一反三,你確是長進了不少。兵法一道,萬萬不可困於書冊,而是要靈活運用。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方為上策。」

李景行拱手一禮:「多謝父親教導。」隨即,他又有些遲疑,「如此大事,單單是我和父親在家中說道確實是無用。至少還要去說服知府大人才是,不知父親是否有所打算?」

李從淵唇角笑意淡淡,只是垂了眼,濃密纖長的眼睫也垂了下來。他若有所指的道:「不急,知府大人很快便會來此問計。」

李景行對著父親的崇敬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沖淡了不少——從來都是帥不過三秒。不裝模作樣會死嗎?連句話都不給人說清楚,是做爹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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