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知口脂香,唯聞書卷聲 第53章 前塵

沈採薇和沈采蘅手挽著手在小道上走著。

沈采蘅想起適才見到的那個青衣公子,忍不住抿了抿唇,忽然把手放到身後,整個人小小的轉了個圈,回頭看著沈採薇笑。

她雙眼明亮的彷彿有層層疊疊的花在眼底舒展,好似可以從裡面看到心花怒放,聲音聽上去亦是軟軟的:「二姐姐,我今天真高興。」

沈採薇被她的笑容一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像個大姐姐一般的摸摸沈采蘅的頭,溫聲道:「你高興就好。」

沈采蘅連蹦帶跳的往前跑了幾步,就像是一隻小鳥似的,歡快的笑出聲來。

沈採薇拿她沒法子,只得快步上前把她拉住,點了點她光潔圓滿的額頭:「你醉暈啦,走錯路了。」

沈采蘅傻傻的笑了笑,雙眼彎得就像是一對月牙兒。

沈採薇只好任職任責的拉著人往邊上走,過了假山和小橋,果然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

沈採薇令人把蓮子交給雁回,客氣的道:「本該要和祖母請個安的,只是三娘酒喝得有些多了,我得先把她送回去。這些蓮子也算是我和三娘的一點心意,正好給祖母做蓮子羹或是蓮子粥,還望雁回你替我們說幾句,希望祖母不要嫌棄才好。」

雁回恭恭敬敬的禮了禮,含笑應下,輕輕說道:「二姑娘客氣了,兩位姑娘一片孝心,老夫人要是知道了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嫌棄。」她心知沈採薇是給自己賣個好方才會這樣說的。別的不說,她等會兒把蓮子送上去,沈老夫人一高興,她的一封厚賞是免不了的。她也算是間接的沾了這兩位姑娘的光,再說對方的話又說得這樣客氣得體,雁回自然在心裡記下了這個人情。

沈採薇又向雁回問了一些沈老夫人的事情。沈采蘅大約是酒勁漸漸上來了,漸漸的有些暈了。沈採薇只得不再閑話,小心的扶著沈采蘅回去。

裴氏不放心沈採薇和沈采蘅,早就等在院子里了,見了醉的雙頰暈暈的女兒,不免蹙了蹙眉:「廚下做了醒酒湯呢,快拿一些來給三娘灌一點。」她伸手扶了一把,把沈采蘅拉到自己懷裡,「下回別聽她胡鬧,她都醉的要走不動了,哪裡來得那麼多事。」

沈採薇被裴氏這話逗得一笑,雙頰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烏黑的眼睛也亮了許多。

裴氏聽到她的笑聲,面色也緩和了許多,低頭看看女兒卻又忍不住埋怨道,「這麼大了還不懂事。姑娘家的怎麼好喝得這樣醉?好險是在自己家裡,要是在外面,其實叫人看了笑話?」

沈採薇只好替沈采蘅安慰裴氏:「就是在自己家裡,三娘才會放心喝的。在外邊,我和三娘都不怎麼喝酒的,嬸嬸放心好了。」

裴氏手上擰了擰帕子,眉頭依舊還沒有鬆開,只是嘆了口氣叫人打水給沈采蘅擦臉。沈采蘅整個人都伏在裴氏懷裡,臉蛋紅的好似染了一層霞光,只是吃吃笑道:「娘,你身上好香啊,抹了什麼香粉嗎?」

裴氏接過丫頭遞來的濕帕子,用力擦了擦她的臉,冷道:「哪裡及得上你這一身酒氣?一點姑娘樣都沒有……」她初時下手重了些,只是到底是自己女兒,擦著擦著就放輕了動作。

沈採薇瞧著現下也沒自己的事了便開口道:「若是無事,我就先回去了——今日的字還沒練呢。」

裴氏點點頭:「你也累了一天,練完字記得早點休息。」她想了想,又道,「對了,你的拜師宴是不是要辦了?若有什麼為難的,也別自己肚子里憋著,儘管來找我。」

沈採薇點點頭,揚起笑容,脆生生的應道:「嗯,我知道的。」

裴氏抬頭目送著沈採薇離開了,然後才低頭去看懷裡的女兒,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愁腸百結,頭疼的很——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別人家的女兒總是比自家的好。

沈采蘅這時候就像是一隻剛剛斷奶的小貓咪,乖乖的窩在裴氏懷裡,可憐又可愛的。因為裴氏懷裡溫暖舒適,酒勁和困意上來,她的眼睛漸漸的合了起來,只是一個人小小聲的嘀嘀咕咕說著話。

裴氏側耳去聽卻也只能聽到她模模糊糊的笑聲。

她看上去是這樣的快樂,心情輕快的彷彿都要飛上了天。那高遠的天邊,餘暉是濃濃的紅色。朝霞如火一般的灼熱光亮,暖洋洋的從窗口照進來,使沈采蘅的臉龐紅彤彤的,美得彷彿滴露玫瑰。然而,在遙遠的京城,朝霞那艷紅的顏色卻像血一樣刺眼,帶著令人絕望的色彩。

太子東宮。

鄭寶儀看著昏過去的蕭天佑以及他忽然吐出來的血,那種幾乎和前世重疊在一起的場景就如同冰冷的藤蔓一樣繞在心上,冰涼刺骨,令她恐懼得渾身戰慄。

這世間,唯有死亡不可戰勝。王侯將相,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傲慢得不可一世,卻也依舊要在死亡面前低頭。那是黑色的恐怖,真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王者。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口齒乾澀,只覺得殿中混雜著藥味和血腥味的香氣幾欲令人作嘔。可是等她低了頭卻也沒吐出什麼來,只是額上有冷汗細細密密的冒出來,一時頭疼欲裂,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一時間,宮人焦慮的腳步聲和匆忙的呼叫聲都遠去了,鮮血和苦澀葯香帶來的那種衰敗而腐朽的氣息環繞著她。那種熟悉的場景令鄭寶儀的意識漸漸迷糊起來,有這麼這一刻,她彷彿回到了前世自己臨去的那時候。

那個時候,她本就因為蕭天佑的死而鬱鬱寡歡,病體沉重,忽然從宮人口中聽到鄭家之事,一時急怒攻心便徹底病倒了。她病得太重又無生意,不僅宮中的太醫來來往往,便是沈採薇都被請來了。

當然,沈採薇會來,大約也有蕭齊光的私心吧。多麼可笑啊,那位大越最尊貴的天子,從宮道上走過都無人敢抬頭仰望的存在,此時此刻卻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借著這樣的借口去見自己的心上人。

那一日,大約是迴光返照,鄭寶儀的神志忽然清醒起來,床帳上的精緻的刺繡在她眼前清晰的連每一片花瓣都能勾勒出輪廓。她甚至還隱隱約約的就聽見了那兩人在門外的爭執聲。

「你明知道她病得這樣重,怎麼可以在這時候處置鄭家?」

「你是在為鄭家道不平?」蕭齊光的聲音忽而冷了下去,就像是冰塊雕成的刀刃,森冷的寒氣將刃尖的血滴凝成猩紅的寶石,一字一句的接著道,「鄭氏意圖弒君,鄭家私通外敵,若不是看著元敬皇后和溫孝太子的份上,我必誅其全族。」

自從打退了戎族,蕭齊光積威日重,也只有在對著沈採薇時才會自然而然的自稱為「我」。

沈採薇彷彿也為他的話語之中的含義而沉默了一會兒,許久才輕聲道:「鄭氏是你的髮妻,你卻遲遲拖著不願立她為後。她自然會有不平。」

「呵……」蕭齊光短促的笑了一聲,猶如冰川下的洶湧暗流,帶著莫測的意味。

他的笑聲讓鄭寶儀想起被關到鐵籠中的猛虎——心裡憤怒已極卻偏偏還要維持著面上那一點可憐的冷靜,那是作為王者最後僅余的尊嚴以及不可言語的絕望。他大約是恨著鄭家每一個人的,咬牙切齒,日夜不忘。他與沈採薇自幼相識,在書院里也曾筆墨傳信,琴瑟相合,後來的松江守城之戰里更是有了英雄救美的逸事,他們之間曾經只差一紙婚書……

松江守城之戰!

鄭寶儀本來被燒得滾燙的腦子忽然清醒過來,就像是一塊冰掉到火爐里,雖然一下子就化成了水卻也還是發出了「嗞嗞」的聲音。她用力的抓著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溫暖柔滑的觸感幾乎令人恍在夢裡,十個骨節握得發青,竭力想要讓自己醒來,沙啞的喃喃道:「松江……」

話未說完,她已經徹底的暈了過去,再次被拖入沉悶的黑暗裡。

候在她身側宮人被她那一聲沙啞的「松江」驚了一下,左思右想還是叫了人代自己留下,前去稟報聖人。

聖人此時正守在太子身邊。

太子這一回病勢沉重,已經昏睡了整整兩日,聖人亦是在邊上坐了差不多兩日,便是官家來了都勸不了她。她那本就白皙的面龐更加看不出一絲血色,眼底青黛之色隱隱約約,只有眼眸深沉如同暗夜。只是,即使如此,她坐在那裡,脊背也依舊是筆直的如同一柄寧折不彎的利劍,含著引而不發的威儀。

她聽了宮人的稟報,漫不經心的把「松江」兩個字在嘴裡念了一遍,然後才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也是可憐,這孩子小小年紀的,心思反倒越發重了。她身子也弱,哪裡禁得住……」她合了合眼,遮住眼中複雜的神情,低聲道,「派個人去松江,把裴赫叫回來吧。」

聖人吩咐了這麼一句,便不再說話,只是垂了眼去看太子那瘦削而蒼白的面容。

宮人低低的應了一聲是,恭敬的退了出去。她那素色的裙裾緩緩展開,便如一朵暗色的花徐徐落在水面上,一晃而過,不曾在這沉默的大殿里驚起一點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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