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知口脂香,唯聞書卷聲 第50章 生當復歸來,死當共長眼

邊上的小書房裡就掛著一張琴,大約李從淵也彈過幾回,不染塵埃。

沈採薇和李景行一同前後腳的進了書房,她隨手取了木琴放在案上,不緊不慢的伸手撥弄了一下琴弦,試了試音,抬頭問道:「你想聽什麼?」

李景行正在四處找李從淵嘴裡說的「那副字」,忽然被她一問,心口忽然莫名其妙的一跳,可他一貫端得住,壓著聲音輕輕介面道:「二娘隨意好了。」

沈採薇「哦」了一下,心一動,就彈起來她新寫好的曲子「夏夜」。

人總是有些虛榮心或是炫耀衝動,沈採薇也是凡人,偶爾興緻上來也喜歡錶現一下。尤其是她這曲子剛剛寫好,沒幾個人聽過,更想要在人前露一露。李景行也算是恰逢其時。

手下的琴弦被輕輕一撥,輕攏慢捻之間琴聲便如流水一般的流了出來。那是十分生動的琴聲,窗口照進來的陽光彷彿也被那琴聲纏的一動,空中的塵埃在金色的陽光里彷彿徐徐淌過的長河,在對坐的兩人之間流過。

沈採薇只彈了一段,然後才忍著臉紅問道:「如何?」

她想問的其實是曲子,李景行一聽就明白了。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去說,想了想,上前把木琴轉了個方向,自己接著彈了起來,他的琴音正好接在沈採薇那未盡的琴聲後面,若是旁人聽著必是要以為是一人所彈。便是琴曲都是同出一轍。

沈採薇聽得發怔,回憶了一下自己過去彈這曲子的地點和時間,等李景行停下才問道:「世兄適才說聽過我彈琴,可是在竹林的那一回?」

無論是沈採薇還是李景行這時候都不自覺得想起那顆蓮子,一時間心情都很複雜。

李景行實在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居然也會有孩子氣到拿蓮子丟人,可他又不好說謊,只得轉口換了個借口道:「我曾有幸在天一樓看見二娘你寫的曲子。」

這回卻是輪到沈採薇不好意思了。

她麵皮薄,只是宣紙似的一層,彷彿輕輕一揉就會起褶皺,這時候忽而熱血上來便彷彿塗了胭脂在宣紙上,嫣然明艷。她尷尬的靜了好一會兒才介面道:「我已經和書樓的先生賠過罪了,琴譜也補上了。」

李景行含糊的應了一聲道:「我明白的。」也沒說明白什麼。

他們都是心思靈巧之人,一言就知對方心意,可面對面起來卻各有各的不好意思,小書房裡突然就靜了這麼一下,只有窗外的蟲鳴聲窸窸窣窣的傳進來,叫人心頭平白添了一點躁意。

沈採薇只覺得好似是做壞事被人發現了,心口突突的跳,好容易剋制住了跳的飛快的心跳和紅紅的臉,這才小小聲的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去小廚房拿些點心送過去吧?」

李景行點點頭:「也是,想來父親煮的那壺茶也快喝完了。」他從書桌上拿起適才找到的那副字,語氣已經緩下來了。

他們抬了頭,相視一笑,卻是把適才的尷尬都壓在了心底下,端出一張若無其事的臉龐。

有了這麼個插曲,沈採薇和李景行也就再也沒說什麼閑話,兩人加快腳步去了附近的小廚房,隨手拿了碟小天酥和荷花酥便回去了。

小天酥是把用雞肉或是鹿肉剁碎,裹上一層米粉炸出來的小點心,用了花形的模具,一個個便如同花朵似的擺在白色的小瓷碟里,精緻的很,乃是沈三爺素日喜歡的。至於荷花酥就更考驗廚子的功底了,那一片片小小的花瓣都是在炸出來之前割的,割的太薄了就不酥,太深了就不能包住花蕊,中間擺著雕好的櫻桃,看上去就如荷花中央的那點兒花蕊,遙遙一望幾乎是一朵朵荷花開在碟中,美不勝收。

沈三爺和李從淵早就灌了一肚子的茶水,這回兒端上茶點也不過是略略的吃了幾口。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書畫之事,因談的起興,反倒沒注意到下首異常安靜的兩人。

過了小半個時辰,沈三爺才帶著沈採薇起身告辭:「本該再坐一會兒,可原先約了人,倒是要先走一步。」

李從淵笑道:「沈弟太客氣,我送一送你。」他起身把沈三爺送到了門口,這才迴轉過來抬眼看了看兒子,「怎麼,你這是『知好色慕少艾』?」

李從淵一貫會看人,心細如髮。現下他跟前站著的又是自己的兒子,哪怕對方一張臉端得板板正正的,他也能輕而易舉的看出端倪。

李景行被這樣當面一問幾乎羞愧至極——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個爹!這種話也能問得出口?他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鎮靜的反問道:「父親這是說什麼呢?」

李從淵也不追問,轉身給自己倒了杯茶,白皙如玉的手指握著茶盞,有著一種穩穩的控制力:「你說呢?」他隨口打趣了一句,見兒子馬上就要惱羞成怒便轉口道,「沈二姑娘看著倒不錯,只是年紀小了些。」

李景行知道,李從淵這是在敲打他——對方年紀還小。他收了心,平心靜氣的道:「我知道分寸的,適才也不過是彈了一會兒琴。」

李從淵點了點頭,摸摸下巴:「你若是真瞧上了也行,只是要等一等罷了,沈承宇那邊我倒是有辦法。說起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對你娘下定決心了。」

李景行甚少聽到他爹談起他早逝的娘,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父親和母親不是指腹為婚嗎?」

李從淵拿起案上的書冊輕輕捲起,用力的拍了一下李景行的肩:「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覺得,我會為了婚約而將就著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他稍稍一頓,聲音顯得有些沉,就像是茶葉緩緩的沉到了地下,只聽他輕輕的開口道,「你還小,怕是參不透蘇武那詩里的『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歸來,死當長相思』的情意……」

李景行默然立了一會兒,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答話——李從淵這樣的人,若是不動情還好,一動情便是一輩子。他少時還擔心過父親會續娶,等到了這時候明白了許多事卻又有些可憐起自己的父親,盼著他續娶。可李從淵到底是不願將就的人,他這一生大約也只得一妻一子。

不小心提起父親的傷心事,李景行的心裡有些不好受便主動道:「茶水冷了,我去泡壺熱茶吧。」

看著兒子端著茶盤像是逃跑似的走了,李從淵低頭一笑,俊美至極的五官忽而柔軟下來,輕輕自語道:「十三年了,阿辛。」

李景行也已經十三歲了。

夫妻結髮之時,洞房裡說的是「生當復歸來,死當共長眠」。可是,許氏離世之前卻只是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含淚依依看著他,不能合眼——她是妻子更是母親,自然是放不下豁出性命才求來的、出世不久的幼子。

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心有靈犀,只一眼就能明白對方心意。李從淵心中大慟幾不能自持,只能握著她的手點著頭承諾:「我會看著孩子長大,等他娶妻生子,護他一生平安康樂。」

得了他這樣一句話,許氏方才含笑而去。

只留他一人,從此餘生只剩相思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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