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知口脂香,唯聞書卷聲 第28章 入學考(二)

許大家既然如此說,她手上的那份卷子便也被遞給其餘三人觀看。

其他三位名重一時的大家此時不知怎的,就如初上學堂時候一樣,好奇而急迫的翻看著手中的卷子,面上帶著和許大家同出一轍的激動。

只見卷面清清楚楚的寫著一句話:匹夫安能為百世師,一言何以為天下法。

雖是簪花小楷清秀柔美,可其意卻如出鞘神兵,鋒芒畢露。便如公孫大娘的舞劍,至柔中蘊至剛,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皆嘆服。

李大家性子急,最先看完,情不自禁的道:「當真是後生可畏!雖然文辭之上還有些許青澀之處,但其餘諸文與之相較,便如螢火之於皓月,不值一提。」她語聲微沉,頷首應和道,「此文不為第一,我亦是不服……」

她們都是松江女學的先生,得見如此後進晚生,便如見芝蘭玉樹生於庭階,心中自然是喜不自勝。

一向冷麵的溫大家此時也不免露出一絲笑容,但隨即她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收斂了面上神色,伸手壓住手上那張卷子。她沉思片刻,輕聲打斷李大家的話,一字一句的道:「正因如此,此文才不能為第一。」

眾人皆是愕然,轉頭去看她。

溫大家端正的坐在位置上,背往後面的椅背上靠了靠,抬頭迎上眾人疑惑的目光,語氣沉靜如水的道,「雖然按照規定卷子不可外傳,但歷來四大女學筆試第一的卷子都是要送京經由聖人御批,由此選出本年筆試魁首。此文若是被送上去,恐怕是要被流傳開來,而朝中如今是理學大盛,風尖浪口之上,如此芝蘭玉樹反要被狂風摧折。再者,此等人才,更應多加打磨。別忘了,即便是張江陵也有落榜一日,也曾有『仆自以童幼,豈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報,中心藏之,未嘗敢忘』之語。」

張江陵乃是前朝名相,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偏偏十三歲鄉試之時落榜了。後來他才知道,當時是有人知他是國器,賞識於他,刻意讓他落榜,想要讓他經歷挫折去掉浮氣。所以張江陵登閣拜相之後也忍不住和友人說一句:「仆自以童幼,豈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報,中心藏之,未嘗敢忘」。意思就是:我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有什麼樣的前程,但是我心中卻明白那位先生是我的知音,我覺得哪怕是以死相報也在所不惜,這種想法至今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真正的人才有時候並不需要揚而需要抑。就如一塊好鐵,只有不斷的打磨,去掉雜質,然後才能成為名器。

溫大家素來少言,今日竟然說了這麼許多話顯然都是真心之言,眾人皆是沉默了下去,心中默默考量。

許久,劉大家才開口道:「既如此,你意如何?」她這話下之意乃是贊同溫大家之言。

「此文可為第二,」溫大家沉思片刻,接著斟字酌句地說道,「鄭午娘乃是鄭家女,她的卷子評了第一,聖人那裡亦是好交代。至於柳於藍,便排第三好了。」

許大家只是拿眼看著其餘三人,炎炎夏日她的眉間卻彷彿堆砌了一層薄薄的冰雪,冷而寒。她冷哼了一聲:「哈,我倒不知我們松江書院也是這般取才。所謂的『唯才是舉』豈不都是笑話?」

劉大家的話便如同冰碴子似的丟到所有人的面上,好不難受,可她自己卻也不好過,只說了一句便抿著唇不再開口。因為她口中雖是如此道,心裡卻也知道這文有些劍走偏鋒,雖可稱得上是傳世之作但若流傳出去,叫那些酸腐或是自命道德之士看見了,反而是叫這學生為難。如此良才美玉,尚且年幼,還需好好護著、慢慢打磨。溫大家的安排乃是最妥當不過。

李大家嘆了口氣:「重新抄一張來,先收入庫中吧。如此人才,必不會默默無聞,等她聞名天下之時,我們亦可拿出這文,好叫它傳之天下。」

此言可算是結尾,眾人皆是不再說話。

前三雖然都已經選出,評卷的四人心中卻還是有些不好過。她們低頭翻卷,靜然無語。房間一時間都靜了下來。

只有青翠的綠竹在窗口搖曳著,在窗邊的書案上投下一點點的綠影,窗台上的插著一束玉蘭花,花瓣潔白,香遠益清。

這樣的夏日,除了四位閱卷大家之外也有人正在窗邊的書案前練字。那盈盈而立的少女生就皓膚如玉,一雙烏黑的眼眸仿若落了星子,顧盼之間,明光灼灼,無聲勝有聲。年紀尚小,已顯出幾分美人之儀。

沈采蘅就站在她的身後,手裡拿著一卷書踱步走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兒才道:「二姐姐,後日應該就是筆試成績公布的日子了吧?」

沈採薇握著筆的手一動也不動,手腕極穩,慢悠悠的寫下一個字。那手指纖長白皙猶如美玉雕成,在陽光下面幾乎要如美玉一般瑩然生輝,只聽她漫不經心的應道:「是啊。」

沈采蘅見她這般不溫不火的模樣心裡的火氣不知不覺的也沒了,只得小大人似的有氣無力的嘆了口氣,尋了個綉墩坐下了,托著腮自個兒繼續發愁。

沈採薇認真的看了看自己寫的這幅字,頗感滿意,於是擱下筆轉頭去看沈采蘅,「怎麼了?」

沈采蘅嘟著嘴瞪了她一眼,問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緊張?」她丟開手上的書卷,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焦慮的道,「我昨晚都做噩夢了,夢見我沒過筆試,被我娘狠揍了一頓。」

沈採薇聞言抿唇一笑,一雙彷彿會說話的烏黑眸子靜靜的看著沈采蘅,帶著幾許促狹:「哦?這可算不上噩夢。」沈采蘅有時惹裴氏生氣了,也是要叫打手板的,這算是家常便飯,壓根夠不上噩夢的標準。

沈采蘅臉一紅,低下頭,做出不在意的模樣用腳尖畫了個圈:「我還夢到自己被關到黑屋子裡餓了三天。」她說起昨晚的噩夢,簡直是有些後怕,情不自禁的加重聲音強調道,「真的是太慘太慘了,連點心都沒有……」

沈採薇『撲哧』一聲笑出來,直到沈采蘅面上羞惱,她才勉強收起笑容,安慰著開口道:「怕什麼?今年考不上那就明年,明年考不上那就不上了。」她很認真的看著沈采蘅,「能進女學,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可是,就算進不了女學,難道你就不學習了嗎?」

沈采蘅聽得有些愣愣的,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那是二姐姐你喜歡讀書啊,喜歡讀書的人在哪兒都是一樣的……」她嘟著嘴小聲抱怨了一句,然後又轉口問道,「二姐姐,你也打算像是大姐姐一樣,做一輩子學問嗎?」

沈采蘩的親事這些日子才從宋氏口中漏出一些端倪來。原來宋氏有意將沈采蘩嫁給娘家侄子宋習文,只是宋家離松江有些遠,許多事還未定好,故而才沒說什麼。宋習文是沈大伯沈既明的學生,加上和沈采蘩頗有些知趣相得,日後必能夫妻恩愛。從家世上看,宋家亦是書香門第,最重才德,只有嫁到這樣的人家,沈采蘩那樣的性子才可得一輩子的清凈,做一輩子的學問。

沈採薇想了想,搖搖頭:「我沒有大姐姐那樣高的心氣,並沒有想要在上面做出什麼成績來。我讀書、練字或是彈琴都是因為我喜歡。我這一輩子,只是想要自由自在的去做我喜歡的事。」她看著外邊,心中思緒翻騰,知道自己這願望怕是比沈采蘩的還要難上十倍。忽然想起前世不知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沒有一種愛,沒有一種情,可以在自由之上。

愛與自由,許多女子都會被迫或是自願的選擇前者,困居後院,甚至還有許多人連其一都不能得到。可是,沈採薇卻希望能夠遇上可以將這兩者都給予她的人。或許這在古代會很艱難,但事在人為。她已然見過天地的廣闊與美麗,又怎麼能夠願意用布綁住眼睛不去看?

沈採薇心中思緒一掠而過,稍稍怔神,隨即便低頭打趣道,「或許,以後我還會去松江書院教書呢。」

沈采蘅面上梨渦淺淺,實在忍不住湊上去扯扯沈採薇的袖子:「二姐姐,你的志向還真大……」她笑聲歡快,忍不住吐了吐舌頭,「哈哈,說不準以後還要叫你『沈先生』呢。」

沈採薇佯怒道:「說不準以後我還做了松江女學的院長呢,到時候啊,你可別來求我……」

「誰要求你?就算你做了院長,我都早就結業了……」沈采蘅瞪了她一眼,隨即又像是明白了沈採薇話中之意,紅了紅臉,不再理她。

古代女子大多早熟,沈採薇和沈采蘅如今都已十歲,即便是從來不太管事的裴氏都要抽空教她們一些家事,傳授一些管家、看賬和御下的法子。

畢竟,對於大部分的古代女子來說,相夫教子才是第一事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