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知口脂香,唯聞書卷聲 第25章 桃花宴(三)

就像是好人不長命,太悠閑的時候總是不得長久。

沈採薇這邊悠遊垂釣,柳於藍那邊不知說了什麼,忽然傳出輕輕的笑聲,幾個少女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然後,便有個不太熟識的小姐上前來和她答話:「聽人說沈二小姐琴藝出眾,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見識一二?」

這話卻是有些冒昧了。

沈採薇抬眼看了看那位小姐,只見對方面如銀盤,長眉入鬢,整個人看上去豐盈而白皙,就像是十五的月亮。只是一雙眼睛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倒是沒了月亮的皎然。沈採薇依稀記得對方是任家的小姐,好似是叫任衣。

沈採薇並沒有立刻答話,反而將目光越過任衣,落在後面的柳於藍身上。她想:這大概是柳於藍想要試一試自己的深淺,為女學考試做準備。她略一思索,準備婉言回絕——應付這種對手,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對方如願,不要著了她的套路就好。

結果邊上的沈采蘅卻立馬與有榮焉的介面道:「呀,你是聽誰說的啊?」她看上去比自己被誇還高興,眼睛都亮了,興高采烈的,「你今日倒是有耳福了。」

沈採薇捂住額頭不想說話——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她嘴巴快,怎麼就沒想到先捂住呢。

那位小姐用綉著撲蝶圖的泥金扇子遮了遮自己的嘴角,矜持的露出一點笑容,回首招呼後面的人:「林姐姐,你這兒有備琴嗎?」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塗了脂粉的圓臉就像是一個麵粉團兒,「沈二小姐要露一手呢,我們大家都有耳福啦。」

林慧蘭投壺投的滿頭香汗,這會兒聽到這話露出一絲笑容:「任衣你倒是好口才,我這表妹最是靦腆,我都沒聽過幾回琴呢。」

任衣有些尷尬,掩了嘴不說話,但林慧蘭還是立馬叫人去拿了琴。

沈採薇懷著被逼梁山的心情坐到琴案上面,與古琴面面相對。說來也奇怪,她將手按在琴上,忽而便覺得心靜了下來。

她想,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地方,彈上一曲也很是不錯。

沈採薇心裡既然這般想,面上便也帶了點輕微笑意,彷彿是化雪的花蕊,不經意間露出一點被捂冷的香氣,輕而淡,久久不散。

她漫不經心的抬頭看了眼邊上環繞的眾人與後面若有所思的柳於藍,然後才低頭輕輕的撥了撥琴弦試音。就彷彿是天山上皚皚白雪被柔軟的陽光融化流入上下海流,琴聲也緩緩的流淌而出慢慢的和水榭下的流水聲融在一起。這一刻,沈採薇只覺得邊上的形形色色的人聲都已經漸漸淡去,她的意識隨著琴聲飄了起來,妙不可言的春光如若唾手可得的花朵,溫柔而徐徐的綻放在她面前。

她彷彿成了那春風,捲起綉了芙蕖圖案的綠色紗簾,吹皺一池溫暖的湖水,戲弄了自得其樂的游魚,悠悠然的在桃柳樹梢掠過,吹落一地花瓣,攜了清甜的花香去探碧空上的流雲,綠了江南岸。

春景如畫,無處不美,無處不可愛。因此,她的琴聲亦是無處不美,無處不可愛。

沈採薇一邊彈一邊福至心靈的想著:我愛春日風光爛漫,春日亦應羨我琴聲至美。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自豪和喜悅,不知所起,油然而生。

沈采蘅雖不知關鍵卻也知道沈採薇似乎是超常發揮了,她本還要說些什麼卻見滿堂寂寂,唯聞琴聲潺潺。有風自亭外來,捲起紗簾,吹起沈採薇額上的劉海,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使她本就清麗靈秀的容貌更添幾分純凈之美。

沈采蘅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二姐姐面上那一點花瓣大小的胎記居然也不見了。

眾人皆不知沈採薇額上胎記之事,此時聽到如此琴聲,都如夢中,只覺得此情此景之中的沈採薇亦是如春光、如琴聲一般的美。

「如此美景,如此琴聲。得見得聞,何幸也。」琴聲將盡,杜若惜十分捧場的贊了一句。

林慧蘭一雙眼睛笑得彎彎的,亦是十分替沈採薇歡喜:「採薇這琴聲,怕是已經登堂入室了。」

沈採薇這才從琴聲餘韻中緩過神來,展顏一笑:「一時感慨,不過僥倖罷了。」她知道自己這琴藝必是進步了,心中亦是十分高興。她想了想,抬眼往柳於藍和任衣看去,溫聲道,「我也常聽說柳小姐擅琴,可願一試?」

任衣適才也聽得發怔,悄悄瞥了眼咬著唇不出聲的柳於藍,心裡暗暗道:都說柳於藍如何有才,如今見了這沈家小姐,怕是也要黯然失色。她是個勢利人,這樣一想,便有些懊悔起適才被人當了馬前卒,想著日後要尋機和沈採薇道個歉。

在場的眾人都不是傻子,就算想的不如任衣透徹,看到這場景,認真想想也知道沈採薇忽然說要彈琴必是和柳於藍有關。一時間,明裡暗裡,不少目光都聚在柳於藍的面上。

柳於藍不自覺地咬了咬唇——有沈採薇這暗合情景的琴聲專美於前,她一時也難彈出更勝於此的琴聲,必然是要被比下去。她到底不是等閑之人,硬是忍下這口氣,仰頭回之一笑:「沈小姐這般琴藝,於藍當真是自愧不如,就不獻醜了。」她這話說得十分誠懇,猶如清風明月一般的清楚明白,倒是叫那暗中想看笑話的人都沒話說了,不知情的還要暗服她這好心胸。

沈採薇倒也不好再咄咄逼人的計較,便客氣的回了一句:「柳小姐太謙虛了。」

柳於藍含笑回望,雙手卻不易察覺的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裡。她咽下那幾近吐血的屈辱感,面上卻笑得越發溫柔無辜,叫人憐惜,猶如帶露的玉蘭花一般——等著好了,女學考試那日,她必是要叫沈採薇一點一點的還回來。這一時勝負算的了什麼,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

沈采蘅看著柳於藍那模樣,簡直樂壞了,憋著笑對沈採薇眨了眨眼。等坐馬車回去時還要拉著沈採薇嘰嘰咕咕的:「看她的模樣,真是大快人心。」

「她又沒怎麼你?你做什麼總是看她不喜?」

沈采蘅把頭靠著小枕上,枕頭軟軟的,弄得她也整個人懶懶的,說起話來說不出的慵懶:「她總是想要試探我們,壓過我們。祁先生常說的『心思不正』不就是如此。我又不傻,才不會看不出來呢。」

沈採薇摸了摸她有些醉紅的面頰,笑著道:「是啊,你又不傻。」

沈采蘅湊上來拉她的手,像是說悄悄話似得小小聲的道:「二姐姐,你胎記全都沒了呢,真好看。」她是真心替人高興,說起話來也很有興緻,「我就知道二姐姐你最好看了,和我一樣好看。」

「你這是換著方法誇你自己吧……」沈採薇的聲音也小了下去,輕鬆愜意的把頭靠在枕頭上。

沈采蘅像是默認了,傻傻的笑了笑,口裡呼出的氣都是熱熱的。

沈採薇被她的笑聲引得,也情不自禁的伸手捂住自己發熱發紅的面頰微笑起來。她想:我果然還是喜歡彈琴的,也高興有人能聽我彈琴。多美啊,多好啊。

我這一輩子,都要開開心心的彈琴,開開心心的讀書,開開心心的去生活。

她今日興頭上也喝了些酒,一靜下來,就覺得整個人暈暈的,腦子裡也不知胡思亂想些什麼。好一會兒才有些遲鈍的想到件重要事:過些日子便是女學考試了,也不知道到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就這樣,她和沈采蘅並排坐在馬車上,靠著枕頭,微微帶了點醉意和期待的嚮往起了下個月的女學考試。

比起沈採薇這般的期待,已經從女學畢業的鄭寶儀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一件事經歷了兩遍,就沒什麼意思了。而且,太子的病勢越發嚴重,叫她不得不惶恐,不得不去相信所謂的天命所定。

這一日,她自太子宮中出來,心中鬱郁。略一猶豫,還是去了聖人的寢宮。

因太子病重,聖人和官家都心焦如焚,滿宮上下無人敢高聲說話,都是屏息斂容的模樣。入了聖人宮中更是滿殿寂然,各個宮人都是謹言慎行的模樣。

鄭寶儀入了內殿,便見一個中年婦人穿著一件寬鬆的便服坐在榻上對著她輕輕微笑。那婦人生的並不是很美,但眉宇之間的威儀和雍容卻是不容置疑的。彷彿她生來便是要坐在那最高的地方,輕描淡寫間決人生死。

那是她的姑姑,大越的皇后。她十五歲與還是太子的皇帝結髮,從此同舟共濟,恩愛不移。她在時,六宮粉黛無顏色,她一去,天子為之哀痛欲死。鄭家滿門榮耀皆來自於此。

可惜,這般的恩愛,卻還是出了一個蕭齊光。鄭寶儀緩步上前行禮,那種微妙的心緒一掠而過。

鄭家女兒並不少,但也只有鄭寶儀最討聖人喜愛,自小便長在宮裡。聖人待她便如待太子和公主一般,即便是這樣的時候,見了她也不免露出一絲少見的笑,柔聲道:「阿儀……」她招手將她摟到懷裡,撫了撫她的頭頂,語聲微微有些憐愛,「是從二郎那裡來的吧?他可是睡下了?」

「嗯,」鄭寶儀把頭埋在她懷裡,嗅著那熟悉的香氣,似乎下了一個大決心,好一會兒才道,「姑姑,我前些日子聽到件有趣的事,我想和你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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