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年輕,不懂耐性的重要。要想知道為什麼,首先就要聽我故事的第一部分,隨後你離開這裡,按照曾達的情報尋找怨靈旗,合適的時機我會告訴你這個故事的第二部分,接著是第三部分,一直到我講述完整個故事。」蜂后指著自己的腦袋說,「所有的東西都裝在了我的腦子當中,除了親身經歷者之外,誰也拿不走。」
「好!我聽!」胡順唐點頭答應,「不過我們就不能換個環境?」
「不能。因為這裡安全,就連安排我進來的人,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誰。」蜂后搖頭道,「因為這個故事需要一個絕對安全,安靜的環境。這樣才有助於你記在腦子當中,隨後自行判斷,因為其中沒有所謂的好人和壞人之分,也沒有善與惡的較量,所以這不是個睡前故事,你需要保持清醒。」
「好,我保持清醒,老實說,現在我很興奮。」胡順唐緊貼著牆壁,讓那股冰涼的感覺透過背部傳遍全身,消除那種興奮帶來的酥麻感。
「我好像是1934年出生的,好像是,我不記得了,因為這種事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甚至想忘記我是誰,可老天爺偏偏讓我記得很清楚,於是我儘力不記得我的生日,這樣我才能遺忘自己有多大年紀了,一個不知道年紀的人,可以自欺欺人每天告訴自己還年輕,這樣就可以為了畢生的目標繼續奮鬥下去!」蜂后看著窗外,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笑容,「我出生那年是民國二十三年吧?那時候偽滿洲國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成立兩三年了,紅軍也剛剛開始長征,我那沒有見過面的爹被劉湘的部隊抓了壯丁打仗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只是多年之後稍微記事的時候,一個自稱是退役軍醫的人找上門來,把一個用膠布和繃帶封得死死的罐頭盒子交給我娘,告訴她,那是我爹的骨灰,還不是他一個人的,是很多很多人的,因為分不開了,只好就這麼混著裝在一起……」
那天晚上,在西南川西的那個鄉下,那個大字不識的農婦用顫抖的手接過那個罐頭盒子死死地抱在胸前,不斷地深呼吸,抓著退役軍醫的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年幼的蜂后站在娘的身邊不明所以,還以為娘病了。
「兄弟,我男人咋個死勒?」好久之後,農婦終於開口說話了,開口的瞬間眼淚已經涌了出來,她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斷地眨著眼睛,試圖讓自己的淚水不要滾出來。她等了多年,為的就是等自己男人的一個消息,雖然嘴上每天都罵「狗日砍腦殼勒胡幺娃!還不死回來!就算死嘮,也要找人回來說一聲嘛」。
「戰死的。」軍醫抽著旱煙,操著一口標準的北方話。
「在哪個地方?和哪個打仗?」農婦又問,捏著自己兒子的手越來越用力,直到年幼的蜂后喊疼,自己這才趕緊鬆開。
「小日本。」軍醫苦笑道,「不,是鬼子,不能帶個小字,他們真的很厲害,飛機大炮什麼都有,炮彈比我們的子彈都多。嫂子,老胡沒做龜兒子,他是戰死的,沒投降,綁著手榴彈和鬼子同歸於盡了。」
農婦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任由眼淚滴下來,已經泣不成聲。
「他們是川軍,是我知道唯一一支沒有投降兵的隊伍。」軍醫也低下了頭,「他們根本不能叫軍人,從四川離開和其他部隊會合的時候,那些部隊還以為他們是雇來的民夫,他們一路打一路死,什麼都沒有,像是乞丐一樣,中央軍有個笑話,說是老頭子實在找不到人了,只能做了些饅頭雇了這些四川的討口子上戰場去送命,但是他們沒丟臉,給國軍長臉了……老胡,是死在台兒庄的,本來他們不會死的,本來不會的……」
蜂后講到這裡的時候,胡順唐意識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川西,胡家,胡幺娃……」
蜂后笑了,看著胡順唐道:「我姓胡,我爹也姓胡,我們是大戶胡家的分家,說起來咱們也算是親戚,但我和胡淼是有著絕對的血緣關係。」
胡順唐愣了,渾身如過了電一般,又是一陣酥麻感,他猛然間想到在天墓中胡淼對他所說的那番話,如鹽爺事件一樣,一切都僅僅只是輪迴。
「也許真的是天意吧?」蜂后看著外面,「我爹叫胡什麼,我都忘了,只知道我媽叫他胡幺娃,他是家裡最小的一個,按道理是不用當兵的,但是他去了,不為什麼,就因為他從小到大都被家裡人看做是只會吃飯和哭的窩囊廢,所以他需要做一件事來證明自己,所以去參軍了,去打鬼子了,參加了著名的台兒庄戰役,原本他那支部隊還有三十來個人活著,從前線撤下來了,上峰安排他們可以回家了,就地解散或者是編進其他的部隊里,可是他們不想回家,他們還想打鬼子……」
胡幺娃部隊里剩下來的那三十來個川兵留下來了,每天都等著,等著有其他的部隊來接收他們,給他們新的裝備和武器,再上前線痛打鬼子,可是等了好幾天都沒有消息。他們再也按耐不住了,總是在收容所呆著也不是那麼回事,於是他們出去找長官,那時候他們身邊最大的官就是個班長,連軍銜都沒有的人。班長領著那批人去找長官詢問情況,去的路上遇到了另外一隻裝備整齊的部隊,這群衣衫襤褸,形同乞丐的人立即站在路邊,朝著即將上前線的這支部隊敬禮,沒有想到換來的卻是一陣陣嘲笑。
「快看!是川耗子!」一個少尉模樣的人諷刺道。
「是乞丐軍!哈哈哈!」
「要不要抽兩口?什麼?你們要抽大煙才能拿得起槍?」
「聽說他們用的還是漢陽造呢。」
「難怪打不過鬼子!」
胡幺娃和自己的那三十來個弟兄就保持著敬禮的姿勢傻站著,等到那支隊伍走過之後依然沒有離開,也沒有放下手來。空蕩蕩的街上剩下的只有這三十幾個乞丐一般的軍人,還有一群站在那可憐他們的老百姓,這群百姓知道好多天好多天之前在這裡駐紮了一批和他們一樣的乞丐,那群乞丐是來打日本人的,隨後他們走了,用四川話高興地對街上的男女老少說他們去打日本人了,一定把那些狗日的龜兒子趕走,可是等他們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下這三十來號人了。
胡幺娃等人出川的時候聽到的侮辱更多,為此他們經常與其他軍隊動手,雖然川軍個頭矮,但一個個都不服輸,雖然沒有保持全勝的戰績,至少都沒有吃虧。不過因此但凡打過架的兵都被嚴懲了,領頭那個姓王的將軍告訴他們,他們是來打日本人的,不是來內訌的,有「一鉤子勁」(屁股)上戰場弄日本人去!
「回切嘮。」許久領頭的班長才放下手,轉身要走的時候,卻發現其他弟兄依然保持著那個敬禮的姿勢,他頓了頓才低聲道,「禮畢。」
班長說完後,其他人放下手,都沒有問為什麼要回去不再去找長官,事情已經很明了啦,他們被拋棄了,因為沒有其他的部隊要他們這些川耗子,可他們都不服氣,不想帶著川耗子的侮辱呆在收容所裡面等著,或者是回川。他們要給戰死的弟兄們再長長臉,不能讓大家死了都背著那麼個破名聲。
當夜,這三十來號人摸進了駐地的軍火庫內,沒有偷槍,沒有偷子彈,只是偷了他們最擅長用的手榴彈——當年的川軍最有利,相對最多的武器就是手榴彈,因為只有那玩意兒可以殺敵,手中的那些破槍膛線都磨光了,子彈打出去就像是扔了顆石頭一樣,飛不了多遠就呈拋弧線落地了。
「那天晚上,老胡跑來找我,對我說他們要去前線了,我很吃驚,說你們瘋了?明明都退下來了,還回去找死。老胡說,反正出川就沒想著活著回去,而且他這一輩子做不了什麼大事,哪怕是死,也得死出個人樣來。」軍醫深吸著旱煙,「我以為老胡他們是來討葯的,誰知道他們是來送東西的,把自己稍微值錢的東西都放在我這裡,說也許我還用得上。」
那天晚上,軍醫送那三十來個背著手榴彈偷偷離開的「乞丐」一直到街口,在街口他們真的遇到了一老一少兩個乞丐,那個小乞丐很好奇地問領頭的班長:「你們幹什麼去呀?」
「打日本人!」班長裂開嘴笑了,「打跑日本人,你們就可以回家切嘮!」
「噢……」小乞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站在那街口看著那三十來人小跑著離開。軍醫說,如果不是他們破爛帽子上面擦得錚亮的青天白日的帽徽,還有身上背著的手榴彈,恐怕任誰都會認為他們真的是乞丐。
再後來,前線傳來個消息,說第四天清晨,日軍發起第三次衝鋒,來到國軍陣地前的時候,卻被一群高舉鋤頭、鍘刀、木頭、磚塊,還渾身綁著手榴彈的怪人攔住了,這群人口中罵著髒話,朝著日軍的人群和坦克衝去,隨後拉響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