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雙王冕(上)夏都阿勒錦 第五章 (上)莫忘欽天村

欽天村沒了,從那天開始徹底消失了,什麼也沒有剩下,被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而那天,江對面的蘇軍很緊張,保持著高度戒備,他們都很清楚地看到日本人做了什麼,但他們沒有越境來阻止,有個年輕的蘇軍問他的長官為什麼?軍官冷冷地回應道:「你懂什麼?我們去救,那也許是正義,但我們要是不救,那就叫政治。」

年輕的蘇軍士兵不懂,抓著槍就那樣看著,看著熊熊的地獄火焰燒盡了整個村莊,後來他告訴其他人,那天他見到了地獄,可很多年後,這個已經成為一名軍官的蘇軍士兵,站在斯大林格勒的廢墟中,看著遍地支離破碎的屍體,聽著遠處的槍炮聲、慘叫聲,他才知道其實見過地獄的不止他一個人,也明白了原來地獄早就和人間重疊了。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會讓他們的國土!他們的人民也飽嘗這種痛苦!」那個成長後的蘇軍士兵咬住嘴唇發誓道,「我們不能再後退,後面就是莫斯科!」

相同的話,在日本兵離開後,抱著呂千尋的穆英豪也說過,他說:「孩子,記住,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復仇的,殺光鬼子,讓他們的人民和國土也變成地獄!」

「要殺光鬼子,報仇!」呂千尋耳邊響著的是父親谷崎田死前的那句話,他掙扎著要下來,穆英豪放下了他,讓他在雪地中爬著,爬向已死的母親身邊,腦袋貼在母親的胸口,側目去看著已經消失的欽天村。

那個村子中的人原本就帶著對自己的仇恨,自己本應該恨他們的,自己原本應該恨不得他們都這樣死去的,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難受?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復仇?

「看看!給老子好好看著!」穆英傑從林中走出來,抓著穆英豪的腦袋,指著那個村子的廢墟,「你都做了什麼?如果不是你,那些日本兵會有借口來屠村嗎?」

穆英豪撥開哥哥的手,緩慢搖頭道:「你是傻子嗎?日本兵殺人需要理由嗎?你剛才都看到了,他們是需要借口嗎?不需要,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

「人都一樣,人都是醜陋的,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我們是為了什麼嗎?」穆英傑抓著穆英豪走到小村口,按著他的腦袋朝向那裡,「好好地看清楚吧!你不是很想知道地獄的模樣嗎?這就是了!」

「我們明明可以救他們的!我們身懷異術!要打過那些日本兵不是問題!我們可以救他們的!」穆英豪嘶吼道,發泄著多年來對他哥哥所作所為的不滿,「你卻阻止我,不讓我去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都被殺死了,這種事發生過多少次了?十次?一百次?上千次?你永遠都是這麼冷酷無情,告訴我都是註定的!可那是註定的嗎?不是!人定勝天!不去做又怎麼知道?」

「啪——」耳光聲,穆英傑抬手給了穆英豪一個耳光,響亮的耳光,隨即又反手再一耳光,打完之後,他看著趴在桂珍屍體上的呂千尋道,「你剛才告訴這個孩子什麼?你告訴他要侵略日本人的國土!讓日本的人民也飽嘗這種痛苦?你才是魔鬼!這是魔鬼的想法!底層的百姓永遠都是被愚弄的對象,他們看不到真相,只知道點頭,這個國土已經充滿了仇恨,接下去仇恨會蔓延,再接下去這種仇恨永遠都不會化解。」

「不會化解?那要怎樣?難道說就這麼算了?告訴自己這是過去的事情,大人不記小人過?」穆英豪一把抓住自己哥哥,渾身都在發抖。

「不能再有戰爭了,但那可能嗎?在那個島國,他們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們需要侵略,需要霸佔,可也因為他們小,什麼都沒有,所以知道居安思危是什麼意思,自己的強大才是真的強大!如果你強大了,誰會欺負你?誰敢欺負你?你整天坐在家中,思考著復仇,思考著讓別人家中也變成地獄,有用嗎?沒用!這麼多年,你白跟著我了,還是什麼都不懂。」穆英傑解下腰間的一個小壺,蹲在呂千尋的跟前,盯著那個怪物,看了片刻道,「這個孩子是古曼童的轉世,這裡本來煞氣就重,原本是個死胎,死了之後又陰差陽錯進了這個女人的身體,但也可以救他,我也必須救他,一切都看天意吧。」

說罷,穆英傑舉起酒壺,同時也掏出一張紙條來放在呂千尋的跟前,對他說:「孩子,這叫烙陰酒,這東西可以救你,可以讓你看起來像是一個人,旁邊這張是酒方,但是只是半成品酒方,是否要喝下去看你自己,喝下去有兩種結果,一是生,二是死,自己選擇吧,我等著。」

穆英傑起身來,就那樣看著呂千尋,而穆英豪則站在那盯著欽天村的廢墟,卻意外看到在林子中探頭出來,已經又一次被嚇傻的鰥夫王,他腦子中突然有了一個計畫……

呂千尋最終還是喝下去了烙陰酒,在那痛苦地掙扎著,在雪地中打滾,卻死死地攥緊了母親的手,似乎想讓自己如火般身體產生的溫度使母親活過來,但這僅僅是因為痛苦而產生的潛意識,很快他陷入了昏迷,長時間的昏迷之後他開始清醒,睜開眼覺得渾身有了力氣,皮膚也不再發紅,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正常人。

呂千尋遲疑了一下,扶著媽媽的身體站了起來,看著在自己跟前眼望著廢墟的穆氏兄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站在這,腦子中浮現的依然是父母死前的場景,對了,自己能說話了嗎?

「啊……」呂千尋叫了一聲,聲音引得穆氏兄弟轉身來看他,穆英傑露出了笑容。

「天意。」穆英傑道,「真的是天意,人死了,妖怪卻活了。」

「孩子……」穆英豪蹲了下來,看著呂千尋道,「記住,你的命是全村幾百人換來的,記住它的模樣,也記住那些日本人的模樣,也許仇恨不能繼續,卻不能忘記復仇。」

穆英傑冷哼了一聲,彷彿對弟弟的這番話有了正確的回應,他站在那看著雙眼發直的呂千尋,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我……」呂千尋連說了好幾個「我」,發現自己能說話了,十分欣喜,可沒有說自己的名字,卻是念叨著腦子中還能記住的那些人名,「呂大虎、呂鴻圖、桂珍、呂入門……谷崎田!谷崎田!復仇!鬼子的模樣!」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穆英傑又問道。

「我叫……」呂千尋終於反應過來,低頭道,「我小名叫呂小虎,大名叫呂千尋,我的親爹叫呂大虎,我親娘叫桂珍,我還有一個爹是鬼子,他叫谷崎田,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叫呂入門,我的爺爺叫呂鴻圖,是這裡的村長……」呂千尋自言自語,滔滔不絕地說著。

「他是不是傻的呀?」穆英豪嘆氣道。

「不。」穆英傑否定,摸著呂千尋的腦袋,「他不是傻的,他只是怕忘了自己的家人,怕忘了地獄的模樣。」

穆英傑抱著呂千尋,走進已經成為廢墟的村子中,站在村子中間,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廢墟,還有廢墟中被燒得不成樣的屍體,沉默了好久才說:「孩子,記住今年是西元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這裡是欽天村,對面就是蘇聯,你以後不能再叫呂千尋了,以後你就叫莫欽吧!」

「莫——欽?」呂千尋重複著這兩個字,扭頭看著周圍,目光落在遠處的穆英豪身上,不知道為什麼隔得這麼遠他都能聽到穆英豪的喃喃自語,還有抽泣。

「莫——欽!」呂千尋認真地又重複了一遍,肯定了這個名字。

「對呀,莫欽。」穆英傑閉上眼,咬著牙,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莫欽,就是莫忘欽天村!」

「莫忘欽天村……」莫欽一把抓住了穆英傑的肩頭,流淚了,卻是血淚,好像欽天村村民的鮮血都流入了他的身體,從那天起,他害怕自己哭,因為一旦他哭,就會流出血淚,而流出血淚會提醒他,自己是個怪物,而不是個人。

後來,莫欽跟著穆氏兄弟學了一段基本的武術,兩兄弟對他很冷漠,甚至沒有告訴他自己叫什麼,來自哪裡,又來做什麼,只是教會他自保,教會他交際,教會他很多很多,同時也提醒他「你已經見過地獄了,不要忘了,記得不要讓地獄再重現」。

「嗯!」莫欽使勁點頭道。

離開穆氏兄弟,前往南方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回答的,簡單的一個「嗯」,他記得地獄,他告訴自己見過地獄了,他不怕地獄了。他向關內走著,去了北平,那是七月,那個七月打仗了,知道消息的莫欽站在街上看著那些自稱中國國民革命軍第29軍的士兵跑過,他們說要去打鬼子!終於可以打鬼子!他們還說憋了很多年了!

莫欽想去打鬼子,可穆氏兄弟說過他要避開戰火頑強的活下去,於是他繼續向南,終於到了首都南京。

在南京,莫欽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繁華,知道了國家的概念,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曾經喜歡的北平淪陷了,還知道在距離南京不遠處,還有個更繁華的大城市叫上海,那裡正在被日本攻打。

戰爭到底算什麼?莫欽思考著,繼續在街頭幫人擦鞋,總是提醒著自己已經見過地獄了?

見過了嗎?

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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