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涯手中那半隻發霉的香煙,根本不容易被點燃,騰起的少許煙霧還是讓詹天涯陷入多年前那晚的回憶中——在當地武警支隊那間臨時審訊室外,他與曾達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爭執的原因是:關於如何處理吳少卿?
兩人站在審訊室外的走廊,之間保持了五米的距離,都隔著玻璃看著審訊室內戴著手銬的吳少卿一支支抽著香煙,彷彿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正在享受人生最後的自由,他是警務人員,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雖說他出於好意,但畢竟導致了三條人命從人世間消失。
詹天涯盯著審訊室內的吳少卿,沉聲道:「他是個好警察!他不應該被制裁!」
「但他的行為導致三個人死了,他犯罪了!」曾達雙手交叉在胸口,冷冷地對詹天涯說,「罪犯就是罪犯!」
「那張增呢?如果不是吳少卿的所作所為,張增至今逍遙法外!那種畜生本來就不應該活著!」詹天涯繼續替吳少卿辯解道。
「張增死的時候,他的鄰居那個叫齊瑩瑩的女孩兒也死了,她是無辜的。」曾達依然用那種不溫不熱的語氣回答,「我還是那句話,罪犯就是罪犯,張增不應該姑息,吳少卿也不應該。」
詹天涯雙手撐著窗檯,覺得自己的辯解在曾達跟前永遠都那麼無力,最終他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我寫份報告,向上面彙報『鬼煙』是周俊找來的,而且本來也是因為周俊的失誤而導致了齊瑩瑩的死,這樣吳少卿不至於被關起來,我們以吳少卿知道過多異文化方面為理由,帶他回蜂巢,想辦法吸收他進古科學部,我們需要這樣的人,你不也是嗎?」
「你當上面的人是傻子?這樣做,不僅害了吳少卿,也害了你!」曾達堅決不同意,「而且我不會以那種極端方式來辦案,永遠不會……」
「曾達!世事無絕對!只是你沒有遇上而已!」詹天涯吼道,吼聲讓站在走廊兩側警戒的幾名持槍武警都嚇了一跳,「我告訴你,如果是我,我也會和吳少卿做相同的事情,否則這件案子就會成為無頭案!」
曾達沒有發火,語氣還是很淡然:「現在已經是無頭案了,你還不明白嗎?除了吳少卿之外,案件當事人都已經死了,就算這件案子重新調查審理,別人反問你,你有證據證明吳少卿所說的是真的嗎,你怎麼回答?況且那個製造『鬼煙』的男子恐怕早就跑了。」
曾達的這番話,讓當時的詹天涯猶如掉落深淵一般。的確,這一點是激動的詹天涯根本沒有考慮過的。如果其他人非要認定吳少卿撒謊,他根本拿不出證據來證明吳少卿所說的全部是事實。「鬼煙」不能作為地方法院審理的物證,如果可以,古科學部就沒有成立的必要了。在沒有物證、人證的前提下,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無力的。況且原本就袒護張增的那些人,事到如今也無法收手了,他們會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吳少卿的身上,是白是黑由他們說了算,這件案子牽連到當地公檢法以及張增生前所在單位的大部分人,人數之龐大,想想都覺得可怕,人性的自私,在這一刻成為了世間最恐怖的武器。
「法律……法律不外乎人情!」詹天涯繼續他無力的辯解。
「嗯,我贊同。」曾達拿出手中文件夾內關於周怡案的資料,舉在半空用手指敲了敲,「我敢肯定,吳少卿向他上司遞交那份關於確定張增迷奸周怡的報告時,他上司除了對他說,『你不懂政治』這句話之外,也肯定說過這句『法律不外乎人情』。」
人情,在千百年來的中國就是一柄漂浮在律法之外的雙刃劍,既可以讓人逃脫邪惡的毀滅,還可以讓正義在邪惡面前低頭。
曾達每一次淡然的語言反擊,都讓詹天涯心中的希望之火熄滅一部分。那時候的詹天涯年少氣盛,甚至有時候認為古科學部就應該跳出體制外,凌駕於法律之上來辦案,以人性作為主要的切入點。可是他錯了,無論古科學部是怎樣的一個部門,擁有多大的權力,終歸是屬於這個國家的一部分。
「我去問問,看看他還有沒有其他什麼願望,想辦法幫他實現,我找地方上的朋友儘力幫他疏通一下,就算服刑也不要在這個地方,哪怕是去新疆搬磚。」曾達慢慢走進審訊室,而詹天涯則站在窗戶口靜靜地看著審訊室中的兩人。看著吳少卿又點燃了一支白色的中南海,慢慢地抽著,微笑著向曾達說著什麼。沒多久,曾達領著吳少卿從審訊室中走了出來。
「他說只是想出來透口氣,讓我們幫著照顧一下他剛入伍不久的弟弟。」曾達靠在門口。
吳少卿慢慢走到走廊外面的那一排窗戶處,盯著外面漆黑的天空中閃爍著的繁星,道:「謝謝兩位,你們的存在讓這個國家有了希望,但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幹嘛的?是警察嗎?還是其他什麼部門?好像不是,你們可以調動這裡的武警部隊,聽口音又不是這裡的人,該不會是這件案子如我所願,已經驚動中央了?」
吳少卿說著,扭頭來看著詹天涯。詹天涯避開他投來的目光,看著外面道:「算是,你可以當我們和你一樣都是警察。」
「警察?呵,你們是,我已經不是了,你們見過戴著手銬的警察嗎?」吳少卿笑著舉起雙手,展示著自己那副銀白色的手銬,又將自己手中剩下的那一半香煙掐滅,扔在地上。
「還要煙嗎?我讓人去給你買。」詹天涯看一眼掉落在吳少卿腳旁的那半隻熄滅的香煙。
吳少卿輕輕搖頭:「不抽了,抽煙會害死自己和其他人的。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偷偷抽煙,被我媽逮著了,以為要挨揍,結果我媽沒有揍我,只是告訴我,吸煙不好,吸煙的同時還會傷害到其他人。我知道吸煙不好,但我沒有想過吸煙怎麼會傷害到其他人?就像我唆使周俊去復仇,並沒有想過會傷害到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兒,也沒有想過因此會導致周俊慚愧自殺,那不叫間接性傷害,叫直接性。其實我在叫周俊去為女兒復仇時,我也是在為自己所謂的正義復仇,正義被邪惡戰勝了,當然要反抗,對吧?但做了壞事就是做了壞事,無論怎麼掩飾都不行。」
詹天涯和曾達都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聽吳少卿繼續說下去:「我只有一個要求,我知道這件事一旦曝光,會對我的家人有影響,特別是那個剛入伍參軍的弟弟,部隊政審很嚴格的,說不定他本可以在部隊考個軍校,直接當個幹部,卻因為我的事情提前退伍,那他肯定會恨死我。雖然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從小一起長大,他的願望是當解放軍,保衛祖國,而我從小就想當警察,和他一樣保護這個國家,不論是外部的敵人,還是內部的敵人。」
說到這,吳少卿笑了,眼角卻帶著淚花:「那時候我們想……家裡有兩兄弟,一個當警察,一個當解放軍,爸爸媽媽逢年過節都會披上大紅花,和我們一起站在家門口合影,照片還被民政局掛在『擁軍擁警』那一欄中,被其他人羨慕,所以……所以……」
吳少卿說到這,聲音有些哽咽,深呼吸了一口氣,後退兩步,分別朝詹天涯和曾達鞠了一躬:「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所做的一切!」
道謝完了之後,吳少卿抬頭看著外面的星空道:「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還會做一個警察,做個好警察!」
這句話讓詹天涯和曾達都意識到「糟了」,可還未來得及反應,吳少卿就直接躍起,撞破了窗戶的玻璃,跳了出去……那是六樓,吳少卿根本就沒有存活的可能性。
吳少卿落地身亡,詹天涯和曾達奔到窗口,兩側警戒的武警趕了過來,看了一眼碎開的窗戶,又趕緊轉身跑向樓下,樓下哨聲大作。許久,詹天涯才和曾達才反應過來,詹天涯已經完全僵住了,曾達一把抓著詹天涯道:「天涯!聽著!好好給我聽著!你一定要在報告中寫,你去上廁所後,我與吳少卿發生了爭執,導致吳少卿情緒激動,最終跳樓自殺,明白嗎?千萬不要說錯,寫錯了,我現在下樓去協調這件事,你不要衝動,你還年輕,有大好的前途,古科學部需要你這樣的人!不要毀在這件事上面了!」
曾達走後,詹天涯愣在那,慢慢跪了下去,垂下頭時,盯著那半支吳少卿掐滅留下來的半支煙頭上。他伸手拿起來,放在掌心,盯著那支香煙許久,終於攥緊拳頭,就那樣在漆黑的走廊中哭得泣不成聲。
而後,曾達因為要對吳少卿之死負責,被除名調回四川省公安廳,而詹天涯從那一天起改變了,也許他不知道曾達也改變了。
曾達變得和吳少卿曾經一樣,辦案極端,而詹天涯則成為了那之前的曾達,沉著冷靜,總是以大局為重。
如果人生有輪迴,那麼人的個性也應該有一定的輪迴,也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