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番外篇 第311章 春雷

早春的第一枝桃花在枝頭綻放春意的時候,各郡國挑選了新的才俊之士,送入長安太學學習。於此同時,最初一屆的太學生也結束了他們的三年太學學習。

在各名學生的考績名冊中,排名第一的,是一名籍貫河東,名叫嚴助的年輕人。

看到了這個名字,劉盈愣了一下。他沒有因私情而廢公事的習慣,嚴助雖有野心,倒也是確有才學,用之得當,可為能臣,當初匿名所陳的那份奏章,雖有失之偏激之處,卻也頗有真知。於是授謁者令,待詔金馬門。

陛見的時候,嚴助覷見了皇帝的容顏,不由瞠目結舌,待退下來之後,很是呆愣了一會兒。

第二日常朝,兩位丞相就長沙郡民生上計,以及關東馬場設置之事與皇帝商議,待諸事議定,劉盈疲累不堪之際,抬起頭來,宣室殿中松香環繞間,彷彿又見到阿嫣巧笑倩兮的嬌顏。

終究是忍不住,取出了那份壓置在眾多章奏下的宮人名冊。

薄薄的一冊書上,謄寫著七十六個放還宮女的名字,供奉,籍貫。劉盈知道,這其中,有一個是阿嫣擬的假名。

這七十六個陌生的名字,有一個屬於阿嫣,他慢慢地猜。會是哪一個。

她怕自己認出來,一定不會用與本名相關的姓名,但是她素愛雅緻,也一定不會使用太粗俗的字眼。

這樣排除下來,最終圈出了二十六個人。

他忽然苦笑。將名冊推開。劉盈,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呢?就算知道了阿嫣現在在哪兒。你又能夠怎麼樣?

你若沒有信心能夠留住阿嫣,就乾脆的放手吧。留給她一片馳騁的藍天。

阿嫣,我要學著,在思念你地時候,戒掉你。

這一日春光正好,劉盈行在未央宮中。忽見了滄池之邊開出了一朵桃花,不由起了興緻,命人取來紙筆,在一旁蘭水亭中石桌上攤開,畫亭前地那一株新開的桃花。

橫伸而出地枝椏上,桃花又開的潤澤了一些。

其時,新紙從發明到遍行天下,不過數年光陰,劉盈雖然已經廢棄了笨重地竹簡和昂貴的絲綢。開始使用新紙習字作畫。單因為三四年的練習抵不過半輩子的經驗依循,畫技便很生拗。依著水邊桃花的形態畫了幾筆,忽然想,說起來,這新紙地發明,也是阿嫣鼎力促成的呢。

阿嫣似乎在自己身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於是自己偶爾一個垂首,都能夠想起她來。

待到劉盈回過神來,看著筆下,不由啞然失笑。原來自己失神之際,竟是不經意的畫了站在水邊桃花樹的一個少女,雖只有幾筆輪廓,但神態宛然,可不正是阿嫣?

那些所牽掛的,所思念的,瞞的過眾人,卻瞞不過自己的心,不經意間傾瀉在筆下,這才知曉。

劉盈望了望左右,見離地最近地侍從都是侯在亭外,於是放下心來,既然已經畫了,便不妨從心所願,畫到底吧。

他重新蘸了墨,沿著適才的落筆續畫。面前無人,但他原亦不需要觀看,阿嫣地模樣刻在自己的心底,不需要刻意回憶,便宛然在那兒。於是不再抬頭,落筆亦越來越快。

他畫的是阿嫣的側面,她在樹下抬首看枝上落花,眸光似水,微笑宛然,栩栩如生。收筆之後觀畫,不由訝然,此次畫畫不過是因一時興緻,枝頭的桃花,旁邊的池水都畫的一般,但唯獨觀花的阿嫣卻是形神肖似,情致款款,格外的好。依稀彷彿竟是阿嫣真的在身旁,伸手往樹上摘下一枝桃花,笑問他桃花開的可好。

無關畫技,他憑的,是一顆愛人的心。

他觀看許久,提筆在畫上一筆一筆認真提道:朝與佳人期,日夕殊不來。

嘉肴不嘗,旨酒停杯。

寄言飛鳥,告余不能。

俯折蘭英,仰結桂枝。

佳人不在,結之何為?

從爾何所之?乃在大誨隅。

靈若道言,貽爾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躕。

佳人不來,何得斯須。

佳人不來,何得斯須。終究,阿嫣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邊,與他天各一方。

椒房殿的門楣是一種莊嚴的硃紅色澤,更多的體現的是一種母儀天下的威嚴而不是少女喜歡的輕舞飛揚,阿嫣曾經抱怨過太老氣,她年少活潑,其實更喜歡昭陽的富麗堂皇或者是玉堂的清幽雅緻,但是她說的時候也並非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總是逗他笑笑就過去了。

沒有了阿嫣的椒房殿,雖然依舊是富麗堂皇依舊,劉盈走進來,卻總覺得透著一絲冷清。

他搖頭阻止了殿外一臉訝然的小宮人,輕輕的走進去,見殿堂儼然,卻殿去人空,不由得心中難受。忽聽得殿中侍女聲音道,「皇后娘娘不在了,陛下也少來椒房殿了,這一批冬爐收回去後,不知道明年,我們還在不在這裡。」聽聲音,似乎是他曾經在阿嫣身邊見過的那位叫菡萏的女官。

「噤聲,」解憂嚴聲道,「天家之事,不是我們這些做婢子的好亂議的。」

「有什麼關係。」菡萏撇臉道,「反正如今也沒人聽見。」正說著話,忽見一個人影從殿門外投進來,吃了一驚,起身見是劉盈,更是微微變色,連忙拜道,「參見陛下。」

劉盈見椒房殿中案幾儼然,彷彿還是阿嫣常在的時候的所置,舒爽清潔,一旁解憂輕輕道,「婢子想,皇后娘娘可能還會回來,於是都按著她在的時候的喜好擺放的,她回來之後,才不會不習慣。」一時忍不住,不由偷偷背過身去拭淚。

劉盈點點頭,道,「你們先出去吧。朕……想獨自在這裡待一會兒。」

他繞過屏風,來到阿嫣床前,見一方藕色帳子打起來,清香悠然,床前擺了一本《管子》,卻是她走之前最後一日,在殿中看的書。

阿嫣雖然讀遍儒家一切典籍,卻並不尊崇儒家,相反的,她最喜歡看的卻是《管子》,她總說,孟子在著述中描寫的天下大同固然讓人嚮往,但是卻像飄渺的空中樓閣,有生之年都落不到實處,反而是像管仲這樣,切切實實的治理好一個國家,讓百姓們安居樂業,才是更讓人欽佩。

所以比起儒家的孔聖人,阿嫣更尊崇於齊相管仲。

這與劉盈的儒家定見顯然完全不合,他總是認為,管仲的治國之術雖好,不過是術,孔孟的大同才是真正的道。每次兩個人提起,總要爭論一番。但如今阿嫣離開了,他便沒有了論孔管的心情,坐在床上翻看了一下《管子》,將它合起來,起身放入床前書架,一個不小心,帶的旁邊的幾本書砸下來,忽然見書架後整整齊齊的疊著一張麻紙,心中微奇,便取出來觀看。

他忽然就感到自己站在那兒動彈不得。

那張紙其實成色並不好,色澤微黃黯淡,其中還有幾個蕁麻點子還沒有清洗乾淨,遠沒有如今陸氏所產上好的竹箋雪白柔軟。上面寫了《孟子》的兩句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卻是自己的手書。

漢四年,她新得了一批草造的良紙,檢看之際,正逢自己來椒房殿,避之不及,於是藏在自己身後,卻被自己看到,讓她取了出來,卻見是這種新產的紙張,不由得極是欣喜,興緻大發,提筆在其上書下了這兩句話。阿嫣笑盈盈的向自己索要了過來,細心的藏在這一處。

劉盈心中難過,移目四顧椒房殿,這才發現,那些自己不經意間留下的物品,詩賦,舊衣,霜筆,都被阿嫣以溫柔的耐心,細細的收藏了起來。

他望著這樣情意儼然的椒房殿,忽然失語。

阿嫣對他的情意,他雖能感受的到,但總是以為,那不過是初長成的女孩對身邊的親近男子的依賴。她年紀太小的時候,就已經嫁給了他。偌大一個未央宮,只有最親近的他是她的夫君,她便自然而然的將一腔情意輕輕分付。

直到她離開他以後,他見了阿嫣的手藏,才終於明了,阿嫣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情,來愛自己。

可是,他已經失去她了。

她離開了他。

她將所有和他相關的痕迹,都留在了這一座椒房殿,什麼都沒有帶走。這是不是代表著,她已經下了狠心,將所有的對他的愛全部埋藏在這一座椒房殿的空城?

在空蕩蕩的椒房殿中,劉盈忽然生出一分害怕來,阿嫣,你真的要將過去的一切全部都忘懷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菡萏輕輕的在殿外問道,「陛下,晚膳要留在椒房殿用么?」

劉盈連忙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才應道,「好。」

天色漸暮,宮人點亮了椒房殿中的燭火,劉盈看了一會兒《管子》,聽著侍女們輕輕進出的聲音,待到一切備好,菡萏將食案奉到他面前,稟道,「陛下,該用膳了。」

他點點頭,見案上滿目佳肴,卻沒有什麼食慾,取過漆箸夾了一口筍脯,機械的嚼了嚼,忽的覺得,沒有阿嫣坐在自己對面,殷殷說話,空蕩的厲害。

「怎麼,」他道,「朕記得椒房殿從前常做羊肉羹,今日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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