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66章 朝陽

張嫣壓著裙裾,隨著劉盈在深夜的行宮中輕輕奔跑。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時候,她也曾經夢想,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在自己的窗下等待,她隨著他在月夜裡奔跑,如同所有為愛不顧一切的勇士。

她以為這些夢想只能在心底珍藏了,卻沒有料到,在這一刻的沛郡,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實現。

她隨著他奔跑,他不說他的目的地,她也不問。

這一刻,縱然他要帶著她去天涯海角,她也是願意跟去的。

奉著先帝靈主的沛縣原廟在靜夜中顯得輪廓沉默而又深沉。

「持已?」張嫣愕然欲問,劉盈已經是望著原廟道,「阿嫣,在長安的時候,因著禮儀所制,我經常去高廟祭拜父皇,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高廟裡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漢室先帝,卻不是我親近的阿翁。沛郡是劉氏故土,在這兒,有我和阿翁從前的回憶,那時候,我們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轉過頭來,看著張嫣,目光明亮而蘊含深深情意,「當年你離宮在外的時候,我回到長安,曾在父皇靈主面前祈求他保佑你平安歸來。如今,你果然平安歸來陪在我身邊,我也該還一次願。這也許是我此生最後一次回沛郡了,你陪我進去拜祭阿翁吧。」

張嫣瞧著劉盈,在月光下,他的眉眼殷殷,雖僅為中人之姿,卻敦溫情郁,是她心中最俊朗的男子。

「好。」她鄭重柔聲應承。

「參見陛下,皇后娘娘。」沛縣廟令將頭謙卑的拜在地上。「一切已經準備好了。」

「嗯。」劉盈道,「你下去吧。」

高皇帝的神主高高的奉在台上,俯視著廟中的兒子媳婦兩人。神主之前,祭祀奉享已經備好。張嫣隨著劉盈跪在廟中蒲團上,轉首瞧著劉盈,劉盈捻香誠心拜祭,神情虔誠而鄭重,「父皇,」他喁喁道,「今日我帶阿嫣來拜祭你。願你保佑大漢國泰民安,我劉氏宗族平安和睦,保佑母后平安長壽。」他轉首看著張嫣,柔和一笑,「保佑我和阿嫣白頭偕老。」

張嫣面泛紅暈,朝劉盈笑了一笑,也誠心叩了一個頭,在心中輕輕道,「高皇帝,」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該叫你一聲外公,還是該跟著持已叫你父皇。劉盈他,很努力的在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希望大家都好,但是事實上,很多事情,所謂天下大同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是你的兒子,就算,就算你更喜歡如意,但是,對於劉盈,你也並不是一點都不喜歡的吧?他是你貧賤時的兒子,算起來,縱然比不過如意,總比你當上太平天子後生的那些皇子感情好些。更何況,他如今已經是皇帝。帝國的傳承若發生變動,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若是想劉氏子嗣平安,繁榮昌盛,你總該多保佑著劉盈一些。」

「而我,你盼著你看在我幫著劉氏鞏固政權,並令劉氏子嗣保全的份上,保佑我得生皇子。也莫要讓劉盈失望。」

語畢,她誠心再拜,在劉邦靈前捻香。

「跟父皇說了什麼?」

張嫣睨了劉盈一眼,「不告訴你。」目光帶著無限風情。

劉盈怦然心動,眸色轉深,瞧著她問道,「阿嫣,你困么?」

張嫣搖了搖頭,「不困。」

「那好,我帶你去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走走。」

她杏眸亮如晨星,應道「好。」

沛縣中夜的風有些涼,但並不會讓人感覺到寒冷,劉盈將身上的玄色大氅脫下,給張嫣披上,牽起她的手,緊緊攢在掌中,走在他少年時無數次走過的道路上,「我在沛縣長到六歲,其實有很多事情是已經記不得了,這兒的很多地方,看起來也都變了模樣了。」

「滄海長久可變桑田,桑田復又還做滄海。世上萬事就是這樣。」張嫣道。

張嫣想,也許是這沛縣的月色太熏人了,以至於她迷醉在其中,不願醒來。她瞧著劉盈忽然問道,「我聽說赤眉子給阿婆和你相面的時候,先帝還不是漢王,阿婆和阿娘在鄉間還要下田幹活,你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因為阿婆照顧你不及,便放在田壟上,是不是這有這麼回事?」

劉盈面上微紅,「你怎麼忽然想起這個?」

「便是真有了?」張嫣咯咯笑道,「那時候家裡的地在哪兒?」

「在泗水亭東邊。我帶你過去看。」

「好。」張嫣笑著應道。

天邊的一輪清月,照耀著大漢帝後在故鄉中夜執手敘說舊事的款款深情,打了個轉兒,照進千里之外長安城長樂宮中呂太后的寢殿。

呂后坐在殿中玄漆梳妝台前,看著六神銅鏡中蒼老女子熟悉的五官,白日里嚴謹的髮髻在中夜落下來,她從肩上輕輕捻起一縷,看著上面雪白的霜色,輕輕喟嘆,「真是老了啊。」

「太后,」蘇摩紅著眼睛哀哀叫喚一聲,「你別這麼說!」

「傻蘇摩,」呂后回頭望著這個陪著自己多年的侍女,笑的疏朗,「如今我夜裡的眠頭越來越不好了,這是事實,不說便能當做不存在么?」

蘇摩望著呂后怔怔落下淚來,忽的想起什麼,停了淚急急問道,「娘娘,你幾個月前暈倒的事情,為什麼要瞞著大家呢?大家若是知道一定會孝順你的。」

呂雉淡淡道,「我要強了一輩子,難道要臨了的時候做弱狀么?兩月前那次昏眩,已經是要了我半條命去,就是許負,當年也才曾說過,我只能和高祖皇帝活一樣的歲數。我今年已經五十九了,想來也沒有幾年活頭了!」

「娘娘胡說什麼呢?」蘇摩急急駁斥道,「太后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呂雉揚眉嗤笑,「這不過是個吉祥話罷了!都說皇帝萬歲,你瞧先帝又活了多少壽辰?我這輩子苦過,也富貴過,保著兒子登了基,親手屠戮了戚姬母子,也算是為自己雪了恨,這一輩子活的夠本了。」

「娘娘,」蘇摩哀道,「你還有大家,還有皇后娘娘。你還要等著皇后娘娘給你生一個大胖孫子呢。」

「孫子?」呂后怔了怔,神色中露出微妙渴望,輕喟道,「若是能在我臨死前見一見孫子,我這輩子也就算沒有遺憾了!」

她用棕紅袖子掩住口,咳了一陣子,頓了頓,想起如今在沛郡陪著兒子身邊的張嫣,唇抿成一條直線,起身扶著蘇摩的手在殿中厚重地衣上行走,「阿嫣性子太跳脫,我本是有些不滿意的。但沒有法子,盈兒就是喜歡她。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清楚,他什麼都好,就是有一條不好,太重感情。如今,滿華已經不在了,若是我這個做娘的也拋下他走了,好歹阿嫣能陪在他身邊,安撫一二。」話音一轉,恨恨道,「若非我心裡這口氣弱了,怎麼著,上次也要好生調教調教那丫頭……」

「……那時候田鼠為害莊稼,在莊稼旁做下洞穴,窄小不可探進。我和呂祿他們調皮,就從家中提了滾燙的開水,往田鼠洞里倒下去,守著一旁其他的洞穴出口,待看到被燙的吱吱叫的田鼠從裡頭逃出來,就用腳去踩。」

劉盈攬著張嫣坐在夜風中的田埂上,笑著說起幼年時趣事,「表妹在一旁看著,開心的鼓掌大笑……」

「哪一個表妹?」張嫣插言道。

「呃。」劉盈忽的失語。

張嫣睨了他一眼,自顧自推想,「你和呂家表兄弟在一起,這位表妹自然是呂家的,大漢未立之前呂家子女生的並不多,比你小的又年齡相合的只有一個,」她的聲音忽的變的有點寒涼起來,「不會是呂九娘吧?」

劉盈啞然失笑,摟了她入懷,「九娘如今兒子都和別人生了,你又何必因著她覺得不舒服?」

張嫣驚呼一聲,睇了他一眼,將頭埋在他的胸膛前,輕輕嘟囔了一聲。聲音太小,劉盈沒有聽清,追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張嫣輕輕道,「我有些嫉妒呂九,因她經歷過你的少年歲月。我來的太晚了,你十四歲前的生活,我都沒有參與過。」

劉盈微微怔然,只覺得一顆心被浸染的軟軟的,將張嫣的雙手握起攢住,放在心窩,笑道,「沒關係。你不知道的,我一一講給你聽。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但我們還有今後,在今後的數十年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死亡。

張嫣抬頭瞧了他一眼,唇角翹起絲絲情意。

「阿嫣,」劉盈忽然道,「我帶你去看日出吧?」

「日出?」

「嗯。」劉盈點了點頭,「沛縣東南方有一座小山丘,山中有一個很小的山洞,洞壁有半個與外相通的月牙形的缺口。小時候我常和縣中孩子們早起爬山到那兒去看日出。剛出來的太陽紅彤彤的,將雲層都染成金色的光彩,十分壯觀好看。」

她為他的語氣形容所惑,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劉盈便拉著她起來,「看天色大概寅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了,咱們快些過去吧。」

黑夜裡的山路難行,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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