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64章 婆媳

「皇后娘娘,」荼蘼在車外稟道,「前面就到單父縣城了!」

「知道了。」張嫣坐在𫚒車中答道。

從關中帝都長安通往江南的馳道之上,天子騎駕鹵薄十六長壽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後,帝後的御車被一隊精衛期門軍掩護在其中,緩緩向東南而去。車輪碌碌滾動,帶動的車廂兩側窗帘綠色絲帛,落在她臉頰上的陰影,忽明忽暗。

從長安城出來,已經有大半個月了。

中元六年夏四月,天子於中夜夢中夢到高祖皇帝,醒來之後思念先帝,詔令將長陵令的品秩提升為二千石,並命將作少府重築長陵城牆。乙巳,命太僕滕公備騎駕鹵薄,時隔八年之後,再度巡幸沛郡。

張嫣坐在微微搖晃的𫚒車車廂之中,想起自己在當日帝駕出發之前獨自前去長樂宮朝見呂太后的情景。

殿脊上雕飾著長樂未央字樣的古樸瓦當泛出一種深深的銅綠色澤,長樂宮本為在秦興慶宮的基礎上改建,簇新恢宏不及咫尺之遙的帝宮未央,但素樸古拙之處,猶甚過之。呂太后居住的寢殿帷帳輕垂,鳳柱塗朱,屏榻玄髹,莊嚴肅穆之中有一種沉靜凝滯之感。

「喲,」呂后坐在上首背屏之前的主榻上,諷刺道,「難得陛下還捨得讓你獨自一人來長樂宮呢?」

「母后真愛說笑,」

張嫣的唇邊噙著一絲淺笑,斂衽在左手朱錦鸞紋綈袱廣榻上跪坐,端莊雍容,「陛下秉性純孝,此行即將歸鄉,想讓臣妾問問母后可要一同回去看看?」

呂后哂笑,「不必了。」

她收了笑意,目光凝滯下來,「這些年,我覺得在長安過的挺很好的,沒什麼興趣回沛縣。說起來,我在那兒也沒什麼想念的!」不如不歸,不如不歸!

張嫣抬頭看著呂后的側臉,在初升的晨光之下,她能夠清晰的看見呂后幾乎全白的發色,和眼角深刻的紋路。因為將唇抿的很緊,她的神色顯得十分嚴肅,她從來沒有一刻這麼清楚的認知,這個剛性強硬曾掌握著半個大漢權柄的女人,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漸漸的老了。在茶前飯後的某個瞬間看去,蒼老的讓人心驚。

「母后,你知道么?」張嫣忽然道,「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哦?」呂后淡淡道,「什麼夢?」

張嫣的面色緩緩蒼白下去,彷彿略一思及那個可怕的夢境,都不寒而慄。

「我夢見,」她的聲音低沉,「阿婆殺了趙隱王,還有劉恢、劉友,舅舅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又無法違抗母命,最終早早去了。他另有幾個孩子,去之後,母后扶持了少帝,過了幾年,又囚殺了他,另立了另一個孫子,同時大肆封呂姓人為王侯。待到母后也去世,群臣誅殺諸呂,以非帝裔的名義殺了所有倖存的皇子,另行迎立了新帝,阿弟也被罷黜王侯之位。到最後,無論是舅舅一脈還是呂、張二氏,都是慘淡收場。」

呂后本是漫不經心的聽著,但漸漸聽著,卻是越來越驚,越來越怒,砰的一聲拍案而立,想要怒斥張嫣胡說八道,身體卻不自禁的微微抖索,阿嫣所言所夢聽起來固然荒誕至極,但出之她口,響在自己的耳邊,彷彿一聲炸雷,震的自己中心動蕩無法平息。

畢竟,自己和兒子劉盈理念不合已經多年之事,自己性情剛毅,皇帝在世尚能剋制容讓,若前元七年盈兒真的……,自己手握軍政大權,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自己影影綽綽,也是有預見的。這麼說起來,阿嫣說的這個夢,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在另一個時空實現。心中驚懼,盯著張嫣的眼睛問道,「你的夢又可曾做到你自己?」聲音尖銳。

張嫣苦笑,「自然。」

「如何?」

年輕的皇后垂下眸去,杏子眸光里光輝黯淡,聲音低吟,「終生無寵,新帝立後退居北宮,三十六歲而亡。」寂寂無名,葬於惠帝安陵,不起墳。

「母后想要這樣的結局么?」張嫣看著上首的褐色宮裝女子,她的容色已然蒼老,但依然妝容嚴謹,染了雪色的頭髮一絲不苟的梳出四起髻,鬢邊壓著金晃晃的鳳釵,熠熠生輝,威嚴赫赫。「大漢如何蒸蒸日上,那都是他們的。你的所有子孫都不得善終,百年之後,改朝換代,無人祀奉香火。」

「大膽。」呂后怒極,抓過案上的青銅斛狠狠的擲過去,「張嫣,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張嫣淡淡笑道,「你敢。母后你當然敢。在地宮之後,我又怎麼會以為母后你還不敢殺我?可是母后,」她凝望著上座的女子,目光認真而奇特,「你經營這一輩子,究竟想要什麼呢?」

「呂家還不夠騰達么?」

呂后冷笑,「張嫣,我呂雉沒你那麼好命,這一輩子能得夫婿嬌寵,堪稱百依百順,甚至能夠為了你和他的親娘對著干,我該得的都被辜負,只好拚命抓住我能夠抓住的。這有錯么?」

「夫妻之道上,母后的確緣薄。」張嫣聲音鏗鏘,「是先帝對不住你。初進長樂宮的時候,我就是這麼說的。我知道母后半生吃了很多苦,可是母后,人不能總困在過去,你已經走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將自己困在過去,不肯接受眼前的陽光?」

她想起椒房殿中的劉芷,眉眼漸漸染上溫柔。

沒有孩子的時候,她無法體會那種為人父母的心境,但是有了好好,她才能了解,在生命最初的時候,父母曾經怎樣愛過自己。

「當我生下好好,我看著她,心情就很溫軟。我想要讓我的孩子得到時間最好的,富貴綿延,子孫長久。母后自然也是愛陛下,母后維護呂家,也是人之常情,但母后是想要這一刻眼前的烈火烹油,卻不希望他們富貴綿延么?」

「說的好聽。」呂后眉眼冷峭,宛若冰裁,「富貴綿延,就憑你么?夢中的大漢天子至少曾經有過其他子嗣,你卻只會霸著皇帝,連個皇子都生不出來!我憑什麼要承認你?」

「憑我愛劉盈。」張嫣道,眉眼凜然。

呂后一時被她的凜然給怔住,竟不能言語,聽著這個少女清晰的聲音在寬敞的長信殿響起,宛若讖誓:「我愛他,和母后你愛的一樣深。母后,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兩個人就是我們,他最愛的兩個人也正是我們,為什麼我們反而不能相安呢?」

為什麼?

「母后」,張嫣喚著呂后,聲音里含著微微動蕩的感情,「我可以再叫你『阿婆』么?」

「免了。」呂后冷笑,刻薄拒絕道,「我可當不起你的這一聲阿婆。」

張嫣默然了一會兒,也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語,續道,「所謂『知子莫若母,』母后是最當知道陛下這個人的,他事母至孝,但也還算心疼我,這些日子,夾在母后和我之間,極是為難。我也是很心疼陛下的,看著他為難,我心中便也捨不得,所以我早就想來母后這兒,求你諒解。」

朝陽從宮城的東方升起來,照射入空無旁人的長信殿堂之上,光芒萬丈。張嫣的聲音柔和如水,傾瀉在大殿之上,「……這些年,母后待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可無論如何,我終究更願意記得阿婆待我的好,記得我初來長安那年,阿婆牽著我的手,陪著我入睡。」

她抬起頭來,大大的杏眼在晨光之中蕩漾著淡淡水光,「阿嫣亦有好處,當然不好的地方也難免,阿婆又能不能多記想我的好處呢?」

「說的輕巧,」呂后站在高高的宮階之上,瞧著伏在殿下的女子,譏嘲道,「我從頭到尾願意善待的是我的親外孫,可不是隨便哪個野女人生的孩子。」

張嫣杏眸眨了眨,好似對呂后的惡意充耳不聞,「不管你怎麼說,我卻是始終當阿娘是我的親阿娘的。阿婆是阿娘的親母,那麼就是阿嫣願意認的阿婆。」

「阿婆,」

「從匈奴回來以後,我就有些怕你,我怕你責怪我任性離宮,更怕你責怪因著我的緣故,讓陛下陷入險境。可是,如果你肯對我露個笑臉的話,我其實很想和從前一樣,抱著阿婆的腿撒嬌的。後來,阿娘逝世,阿婆輾轉知道了我的身世實情,我們之間,也就更加漸行漸遠,可是從地宮回來,這些日子,我總是想,那些曾經有過的祖孫之情,真的不存在了么?阿婆,」

大串的淚水落下來,張嫣淚眼朦朧,「我一直是那個喜歡阿娘,喜歡舅舅,喜歡阿婆的小阿嫣,可是,那個疼愛阿嫣的阿婆,怎麼就不在了呢?我一直很想做那個阿婆滿意的媳婦,如果這些日子我有些地方行差踏錯,那多半是我沒有法子,我真的不想讓阿婆不高興的。」

「好個沒有法子啊。」呂后氣怒激烈的聲音從上首傳來,「為了一個耳朵聾了的女兒,你既然放棄再生兒子,我都不知道你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偏偏皇帝還鬼迷心竅護死了你。話說的再漂亮,說到底不過是恃寵生嬌。」

「阿婆,」

張嫣揚聲叫道。

「也許在你心裡,」她閉上了眼睛,苦澀道,「未來的皇子遠比現在的公主重要,可我卻覺得每個孩子的分量都是一樣的。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沒有法子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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