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60章 余後

張嫣在絕望之中,忽聽得頭上轟隆隆作響,重物騰挪,嘩啦一聲露出一個大口子,天光倏然透進來,地道頂上的積累塵土兜頭兜腦的落下來,嗆咳不已,于飛揚塵土中抬起頭來,便看見劉盈模糊的淚眼。

當此地宮黯淡的天色之中,而她衣容消瘦,容顏憔悴茫然,唯有面上一雙熠熠生輝的杏核眸子,依舊生機勃勃,從背後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來,猶如明亮的燈火,剎那間被滾滾而來的狂喜淹沒,「持已!」,奮起身上最後一點殘餘的力量站起身,想要撲到丈夫的懷中,卻不得其果,地宮進深極深,站起來尚離頂上出口有頗長一段距離。劉盈從入口探身,扣住張嫣的手腕,將她從地宮猛然提起,待得她雙手夠住殿室地面硃砂磚沿,才轉扣了肩膀,再度抱起來一些,最後抱著她的腰肢脫出地道。

張嫣「哇」的一聲,投入劉盈的懷抱,痛哭起來!

於最最絕望的時候,重新看見光明。這大喜大悲的際遇,讓她尚不能真正接受事實,無法承受。只覺得滿殿的光亮,眾人高高低低的跪拜賀喜之聲,郎衛手中刀戟反射的錚錚光芒,都成為身後遙遠的背景,而她從這樣的噪雜人世中脫離出來,獨在一個寧靜世界之中,大片大片的淚水掉下來,洶湧的落在劉盈的胸膛之上,只聽的見他胸腔傳來的微微震動,聲音喃喃,「阿嫣,阿嫣。」婉轉低回重複,彷彿只有這樣重複呼喚,將失而復得的嬌人兒緊緊的抱在懷中,才能夠確認,他的阿嫣終於平安的回到他的身邊!

非常室殿中,皇帝心腹郎衛見了室中轉動的機關和忽然出現的地宮入口,失蹤多日的張皇后猛然從地宮之中回來,微微愕然之後,很快的恢複平靜,低首迴避。繁陽公主劉芷見著了久別歸來的阿娘,歡喜至極,拉著張嫣的衣裳一腳,再也不肯放手。一時之間,整個殿堂鴉雀無聲,只剩下張皇后的放肆隱忍啜泣之聲,和皇帝緊擁妻子的低低呢喃。

久不想見的夫妻終究能夠在分離了一個月有餘的日子之後,拋開了所有的擔憂和絕望,哭泣和傷身,再度擁抱在一起!

中常侍韓長騮看著面前這樣的畫面,只覺得豆大的淚滴從眼角滴下來,舉袖拭了去,嘴角卻不自覺翹了起來,露出難以掩飾的歡喜神色,做了一個眼色,郎衛便悄悄的上前,守住燭架旁的地宮入口——地道出現的十分奇異,若是有人從中上來對皇帝不利,他們可便萬死難恕其罪了!

良久過後,張嫣終於從狂喜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仰頭喚了一聲,「持已」,尚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話,已經被劉盈封緘了朱唇。

她的腰肢被劉盈下了狠勁攬住,頸項便不自覺的往後仰,輕搖螺首,發出微微咿唔的聲音,似乎想要擺脫這樣的親吻,說一些什麼。但劉盈的力道太過激烈,她漸漸便有些無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圖,柔順啟唇,承受劉盈的風暴,芳心流淌成了潺湲的水,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眼淚從眼角滑落,尚帶著靜靜的歡喜!

直到得男女二人終於親吻夠了,氣喘吁吁的移開,張嫣這才覺得自己的腿上似乎被緊緊抱住,低下頭來,卻是劉芷久「喚」娘親,都沒有被答應,心中惶恐,死死抱住張嫣的腿,嘶聲啼哭。

女兒面上的淚水,頓時讓張嫣覺得心都被揉碎了,狠狠的瞪了劉盈一眼,忙蹲下身子,抱起女兒,呢喃道,「好好,好好。阿娘在這兒。」

劉芷在阿娘的連聲安撫之下愈發覺得委屈,哭聲更加大了。

這些日子,母親不在身邊,她日夜擔驚受怕,一張圓潤的臉蛋也瘦的尖了,巴掌大的臉上,一雙鳳眸之中滿是惶恐,望著母親,眨都不敢得一眨,似乎生怕只要一眨眼,失而復得的阿娘便會再度不見了,一雙小手緊緊的拉著張嫣的衣擺,不肯放下。

張嫣杏眸微濕,摟著劉芷軟軟的身體,承諾道,「是阿娘不好,好好,你莫要哭呀。阿娘再也不離開你了!」

……

牛皮燈籠之中蜜蠟光芒微晃,在地道中投出微黃的光芒,劉盈緊緊執著張嫣的手,跟在韓長騮後面,行走在地宮之中。

「這未央宮之下,竟密布著這樣的地道。」劉盈沉朗的聲音,在地道的四通八回之間傳來了幾縷迴音,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蓊鬱,「朕在未央宮中住了多年,竟完全不知情。實在是有些駭然聽聞……」若得有一個人從非常室的地道進入宣室殿,郎衛措手不及之下,他的安危豈非在敵人兵鋒之下直指?

張嫣輕輕的「嗯」了一聲。

先帝劉邦命丞相蕭何在秦興樂宮之旁督造未央宮,梧齊侯時為將作大監,於未央各宮殿堂之下做地道,縱橫相接,幾乎形成一個迷城。劉邦駕崩之前,必不會起意瞞著繼任皇帝,自己的兒子劉盈,但梧齊侯陽成延卻並未通稟,直到剛剛劉盈直言相問,才上交了未央宮地宮圖。這其中的意味,本已足夠耐人追尋。

再度進了地宮,她已經換上了一件玄色大氅,秣艷的臉蛋在大氅豐茂的毛領掩映之下,愈發顯得憔悴清艷,驚心動魄,眉宇之間帶了一絲疲倦之意,轉頭凝視著身邊的男子,眸光漾著如水的溫柔和安心。

——自宣室殿團聚之後,從團聚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劉盈立即下令,抓捕增成殿中的一眾人等。待到如水一般的郎衛執戟闖入增成殿,殿中青幕在夜風之中揚成一道凜冽的弧度,燈架上的蜜燭尚燃燒剩下短短的一截,卻已經沒有生人氣息。

女官宮人交相卧倒,面色青紫,觸及額頭,已經沒有了氣息。

劉盈按著地圖,從增成殿側殿第三根柱子之後的坐榻打開地宮入口,在郎衛下去探查過安危之後,方沿著整潔盤旋的石階下到地宮之中——

漆黑的地宮,在暗夜之中呈現著安靜的顏色,猶如靜靜潛伏等待的巨獸,不知道何時醒來,吞嚙眾人。

……

阿嫣,便被困在這個地方,數十日之久。而自己在百米之外的宣室殿,翻遍了整個長安,也找尋不到她的下落,若不是上天垂憐,有貴人相救,且她和好好母女之間心有靈犀,自己便真的要痛失所愛,今生今世也挽不回這樣的遺憾。

思及此處,劉盈只覺得遍體發冷,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妻子的身體,喚道,「阿嫣,」

「嗯?」

張嫣抬頭,望向他。

劉盈凝望著她的杏眸許久,方安心道,「還好,你終於回到我身邊!」

「陛下,」

披甲執戟的郎衛從前頭地道之中迴轉,單膝跪地,道,「尋到了前頭兩個人的屍體。」

劉盈面色一肅,不再遲疑,加緊腳步走到了地宮深處。

穿過郎衛肅穆守衛的路口,轉過地道岔路轉角,便見在前處一小段開闊之地,倒卧著兩具屍體。仰卧的清秀女子雙手搭於腹上,鋒利刀刃尚插於胸膛之上,面上已經呈青灰之色,神態靜謐安詳。

在她的不遠處,一個青衣宦者倒卧在血泊之中,雙眸睜的極大,面上神情兇悍,一雙眼睛尚睜的極大,不肯瞑目。

「死的這個宦者,是什麼人?」劉盈冷冷的語氣在地道凝滯的空氣聲中傳來。

「這是御馬監的宦者,名叫樓謂,平日里獨來獨往,脾氣不錯。」韓長騮上前輕輕稟道,「只不知道竟有天大的膽子……」

劉盈應聲表示知曉,轉首去看張嫣。

她靜靜的站在丁酩的屍身之前,大氅披在她瘦削的身體之上,愈發顯得背影伶仃,神情恍惚,彷彿神不守舍的模樣,對自己這邊的動靜似乎未曾聽及。皎皎的側影映在石壁之上,隱覺孤高,臉頰在暈黃光芒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晶瑩水光!

那淚水,彷彿落在了他的心田,微微一燙,灼燒的赤疼,急聲喚道,「阿嫣——」

張嫣將臉埋在了趕過來的丈夫懷中,輕輕道,「我極為感激她……」

「若非她挺身相救,我此時,怕是再也不能見你啦!」

劉盈望著妻子伶仃憔悴的身影,只覺得男兒之心又是酸苦又是疼痛,抱著她沉聲承諾道,「從今而後,朕不會再讓你受這樣的委屈。」話方出了口,面色微變,這才想起來:阿嫣這次受了這般大的磨難,他身為她的夫君,卻無法尋幕後之人為她復仇,這樣的疲軟誓言,又有什麼意義?

張嫣瞧著劉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聲握住他冰涼的手,道,「不是她。」

她聲音柔軟中帶著堅定,撫慰著劉盈眸中深深的積鬱:「我是說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會只派這麼一個人來……我也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

吩咐樓謂想要她身敗名裂至於身死的人,不會是呂后!

「其實,」張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艷,聲音低柔,「從我被困在增城殿開始,我就知道……她並不想讓我死。否則的話,憑她的性子,只會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擊即中,」就如同對趙如意,對戚懿,對史上的前少帝劉弘和趙王劉恢,乾淨迅速,根本不會花這樣的水磨功夫軟禁於她。

劉盈從自責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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