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57章 生死

如果讓她在這個時候穿越回去,回到漢九年冬日的長樂宮,她來到大漢時空的最初,重新將這場人生所有的道路再用自己的雙腳重走一遍,張嫣問自己,一切會不會有一條不同的出路?

她想,也許,她還是會做出和今生一樣的選擇吧。

站在命運的岔路口,回望自己璀璨的半生,有過極致的歡喜;也有過痛苦的彷徨;有些事情,當時做下了,事後想起來,會有些後悔;有些事情,一個瞬間轉身,已然回不到從前。但至少在當下,都是依從了心底的聲音做出的選擇。

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額頭的高熱漸漸的降下來。到底她年紀尚輕,有著不錯的身體底子,雖然幾乎沒有服用什麼湯藥,漸漸的還是熬過了這場風寒。

寂靜昏暗的石室中,張嫣捧了蜜燭坐在石榻上,微微眯著眼睛,回憶數日前午後的激烈衝撞,彷彿回到高熱時頭腦昏沉如醺酒的狀態,惶然無法分辨,究竟那記憶里恍惚的景象,是虛幻夢境反映出來的想像,還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若那是真實的,以當時自己與呂后劍拔弩張的衝突局面,心狠手辣如呂后,既確實起了殺心,又如何會在後來放過自己的性命?

可是,若說是虛幻吧,喉間卻尚殘存著隱隱的不適,一張口說話,就如火灼燒的疼痛,聲音嘶啞,聽著幾乎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也許,張嫣嘆了口氣,終究還是真實發生過的吧?

那樣激烈而瀕臨危局的情感,因被逼到極處而爆發出來的苦怨,一旦發生過之後,就不會水過無痕的消逝。縱然身體因為高熱的病痛而忘記了當時情景,心情卻依舊留下了痕迹,不能發散,難以釋懷。

「踏、踏、踏……」石室外的台階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響。

張嫣匆匆將複雜心情丟到了一旁,抬頭笑道,「阿雅,你又過來了。」

啞女拎著漆木提梁食盒推門進來,看見了張嫣,大大的眼睛透出歡喜的色澤。

自當日一夢之後,懷中的那把帶鞘匕首就不見了蹤跡,但常日里來往石室送食水用具的啞女卻沒有遭到查閱,甚至根本沒有被更換,依舊每日下來為自己送東西,只是擺出來的食水一天比一天精緻起來。張嫣愈發迷惑不解,無法猜透呂后的用意,但啞女畢竟不能聽說言語,一些淺顯的東西尚可以通過手勢交流獲得,再深入一些的消息,她便一片茫然了。張嫣嘗試了數次,索性放棄,用啞女的帕子將手邊的橘子抱起來,隨手打了一個結。

啞女瞧著那個結打的十分漂亮,便作色歡喜起來,一雙眸子晶亮晶亮的。張嫣一笑,將橘子遞給她,「給你吧。」

啞女嗯嗯兩聲,將橘子從左手換到右手,提起食盒,走到石室門口,又不放心的回頭望了張嫣一眼。

張嫣露出安撫笑意。

啞女便安心了,自顧自登上石階,啪啦啪啦的腳步聲越傳越遠,嘩啦一聲,便沒有了動靜。

張嫣望著重被關上的石室之門,黑暗之中,杏眸露出慎重思慮。

石室黑壓壓的,躺在榻上,望著它低矮的頂部,就像是森森巨石臨空,下一刻就要壓下來一樣,十分壓抑。低下頭,雙足索鏈粗大,呈鋥黑色澤,拖出去一尺左右,用一個碩大的銅鎖鎖起,堅固的彷彿嘲笑著自己所有對自由的痴心妄想。

這間石室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黑盒,她被困在其中,看守似乎鬆散,實則精細,這麼些日子下來,除了日常送食水下來的啞女,只兩次見過丁酩,並且一次見過呂后,與外界幾乎完全隔絕,想要憑藉自己逃出去,幾乎是難如登天。

黯淡天光從南牆中射進來,漸漸完全的隱下去。身後石壁上的計數正字,張嫣在第三個字上,寫下了第三劃的一橫。

石室之中不知歲月,但終究深在地底之下,若沒有通風設計,人困在下頭,早就悶死了。張嫣尋了數日,才終究在石室之中看到了一個隱秘氣孔,覷著光線變化,判斷一日的始終。自從當日從啞女手上得到了那把匕首,便在石壁上記日,風寒病重的時候昏迷了數日,醒來之後,手中匕首不見了,便轉用尖石塊續記,不知不覺,已經數到了第十三日。

在這兒困上十三日,終究還有希望。但若是困上無數個十三日,又當如何呢?

除了當日高燒的一剎那間,她曾經萌生過死志之外,張嫣從未放棄過求生的渴望。

情況無論多麼糟糕,只要心中還懷有希望,就有可能出現轉機。但若是連自己都放棄了,那便真的沒有辦法了。

而她還有丈夫,還有需要自己照顧的女兒,她不能就在這裡放棄,放棄回到他們的身邊去。

但是……

若我真的沒有辦法回去——

張嫣黯然,曾經深愛過的心靈不會變化,我總要留下一些印記,若有一日,持已和好好能夠找到自己,尚有遺迹可以憑弔瞻仰,思念親人。

上天可以為我證明,我愛他們。

……

石門聲音扎扎,以一種刻意壓低的喑啞的聲音從外頭被推開來。

張嫣不以為意,只以為是啞女重新回來,笑著回過頭來,「你怎麼又重新回來……?」迅速斂了臉上的笑意,看著面前身材高大身著深綠色低等內侍衣裳的中年宦者,「你是什麼人?」聲音戒備。

「回皇后娘娘,」來人急急的走進來,頭用一種近似謙卑的狀態微微低下,在室中陰暗的光色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管聲音,陰沉低啞,帶著一絲急迫,「奴婢是來救你的,丁七子打算對娘娘不利,只怕稍後就要過來動手了,時間緊急,」取了身後的斧頭,拉過張嫣腳下的鎖鏈,「奴婢這就帶了娘娘走,先躲避一二再說。」

「啪」的一聲,斧頭狠狠的砸下去,鎖鏈為鋒刃所擊,火光四射,映亮張嫣的容顏,雖有幾分憔悴,卻清艷的過人,匆匆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奴婢名叫樓謂。」

樓謂匆匆答道,趴下身去看鐵鏈,見適才刀斧抨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缺口,不由面露喜色,愈發發狠了力氣砸那鏈子,「只是太醫署的一個小葯童,平日里跟在吳太醫身邊,皇后娘娘大概是沒有見過的。」

四五斧頭下去,銅鎖終於「砰」的一聲斷裂開來,放開了張嫣的雙腳。張嫣喜形於色,那邊,樓謂已經是一把丟開手中卷了鋒刃的斧頭,急急道,「沒有時間細說了,娘娘還是先跟著奴婢走吧。」

張嫣點點頭,匆匆跟著樓謂奔到門外。兩個青衣宦者守在門外,已然是腦漿迸裂,伏在原地,早就不能活了,一條窄小石階從岔路口處盤旋而上,通向出口被緊緊合上,不留一絲縫隙。縱然是上頭的人即刻聽到動靜,開啟出口,從石階上奔下來,最短也要十數息的時間。

「奴婢進來的時候先解決了這兩個賊子,」樓謂解釋道,許是怕驚到了地上的宮人,聲音壓的極低,「皇后娘娘,如今丁七子的人在上頭守著出口,若是從這兒出去,只怕是正好撞上。奴婢找娘娘下落的時候粗粗看過,這地道十分複雜,我們先往深處走一走,避過丁七子的人馬,待大家接了吳太醫的消息,過來尋娘娘時再出去,應當就可以安全無慮了。」

張嫣緊了緊身上的綿衣,頷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毫不猶豫的轉身,領著樓謂往另一條岔路走去。

未央宮下的地道不為人所知,常年不用,裡面便積滿了堆落的灰塵。暗夜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行了一段路透出的氣孔,尚透出一線淡光來,映襯浮塵飛舞。張嫣左手衣袖掩口,走在前面,嗆咳出聲,「你們是如何發現我的下落的?」

「地道聲音傳遞幽遠,娘娘聲音小一點。」樓謂護在張嫣身後,小心的張望著來路動靜,「……也是皇后娘娘洪福齊天,吳太醫為丁七子診病,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回往宣室殿稟報大家。奴婢留在殿中熬藥,湊巧聽丁七子和心腹惠芸談話,拘著娘娘在此,丁七子也是十分不安,打算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奴婢估摸著若真依了她的主意,只怕在大家趕到之前,娘娘便會出事。這才冒險避過增成殿人的看守,溜下來先救走娘娘。」

「……聽起來竟是險到極處,」張嫣吁了一口氣,回頭瞧了樓謂一眼,美麗的杏核眼中,就露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和真摯的感激之情,許諾道,「若是這番,我……本宮能脫險境,定當厚恩致謝你與吳太醫。」

樓謂隨在身後的腳步不經意間頓了頓,隨即抬起跟上,幾乎沒有留下一絲縫隙。在地道的暗色之下,嘴角微微詭異的翹了翹,聲音卻愈發柔和低沉,「這都是奴婢應當做的,不敢言功。」

「怎麼可以這麼說?」張嫣回頭,堅持道,「你們救下了本宮的性命,這份大功,難道竟擔不起縣官和本宮的獎賞么?這樣吧,太醫令高況年老,年前就已經乞求致仕。只是縣官憐惜其才能,沒有允准。不若日後本宮向縣官進言,命吳太醫為太醫令——」

「那奴婢可就代吳太醫謝過皇后娘娘了。」樓謂驚喜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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