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52章 焦悴(下)

未央前殿築於外宮高台之上,從南到北,宮殿依次上升。宣室殿莊嚴沉撲,位於宮城最高之處,冬十二月的天氣已經十分寒冷,劉盈披了一件玄色大氅,負手站在宣室階前,俯瞰未央前殿,整個大漢皇朝的錦繡宏圖,在他的面前次第展開。

「陛下,」韓長騮從廊上走過來,在他身後停下,輕輕喚道。

劉盈輕輕應了一聲,回過頭問道,「有沒有阿嫣的消息?」

韓長騮幾乎不忍心作答,然而有些事情,並不是他的意願能夠決定的,因此,最後他只能輕輕答道,「沒有。」

然後,他就看見,皇帝的鳳眸瞬間黯了下去。

妻子出事,劉盈心中擔憂不已,情緒也就顯得十分焦燥。最讓他難以言說的,是,在他心中,竟是最懷疑自己的母親。

他明知道這並不應該,但細細思慮過之後,卻又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心懷叵測的藩王,還是千里之外的匈奴,除了長樂宮的母后之外,又有誰能在自己坐在帝位上的長安城,一擊雷霆,擄走一國皇后,並不留絲毫痕迹?

而母后對阿嫣的心結,近年來,也是愈演愈烈。

這些年來,妻子與母親的矛盾。他都看在眼中。阿嫣性子自我,不樂意折腰。但母后偏偏是希望萬事都順著自己心意的人。自阿姐魯元過世之後,少了阿姐在中調和,愈發顯得劍拔弩張起來。他居於二人之間,十分苦惱,但在此之前,縱然給他千萬次機會,他也不會想到,母后竟會對阿嫣出手。

在妻子失蹤之後的最初,劉盈便在心中,將自己的母親當做了一個對手,反覆的推演,若母后有意對阿嫣動手,她會如何籌謀,又會在各種情勢下有如何的反應。自己則一邊做出通徹全城尋找的模樣,一邊謹言慎行,生怕激怒了母后,反而陷阿嫣於危難之中。只悄悄的命人在暗地裡查找母后身邊可能得用的每一個人的蹤跡,期望在不驚動母后的情況下,找到阿嫣的線索,從而先一步救出妻子。

然而,時間一日日的過去,郎衛卻依舊沒有傳出好消息,這讓他忍不住失措,甚至禁不住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方向。而自己毎拖延一日,阿嫣便多一日的風險。這種沉重的負擔幾乎禁不住讓年輕的皇帝瘋狂。勉力維持著,彷彿只要再有最後一點刺激,便會爆發。

十七歲的張偃坐在郎署堂上,聽著郎衛再一次稟報沒有找到消息,驀地起身提起手中寶劍,「我再帶人去索一遍。」

「——魯侯,」寧炅一把拉住他,勸道,「如今天色已經晚了。這些日子,我們前前後後已經將長安城翻過兩遍,」便是你再去親自帶人全城搜索一趟,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不若,還是侯一侯吧。」

他話雖好意,但張偃憂心胞姐,如何聽的進去?抬起頭來瞪著寧炅,眼眸已經呈出赤紅之色,語氣冷的像冰渣子,「那不是你姐姐,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寧炅愣了愣,只覺得額頭青筋直冒。

他本是今上為皇太子時的潛邸舊臣,今上登基之後,任為郎中令,掌著皇帝扈衛安全之責,雖無侯爵之位,但實實是皇帝最心腹之人。然而眼前這個少年更非一般人,卻是張皇后胞弟,呂太后的嫡親外孫,縱然是他也不敢輕易得罪,只得壓下心中火氣,平和勸道,「魯侯心思焦急,我自然也清楚。只是此事不是那麼簡單的,還請魯侯稍安勿躁。」

張偃稍稍冷靜下來,便也明白自己莽撞了。

阿姐出事以後,自己那個皇帝舅舅用自己,便是因為自己是阿姐的嫡親弟弟,是最希望阿姐能夠平安回來的人。但他並無太多實務經驗,真正要在茫茫長安城中尋到阿姐的蹤跡,還要多多倚重寧炅。這些年,他離開富貴安逸的信平侯府,獨自一人在洛陽曆練,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任性自我的侯府公子,一想明白,便立即起身,誠心道歉揖道,「偃剛才莽撞了,還請寧君見諒則個。」

寧炅連忙上前扶起他,「魯侯禮儀重,臣不敢當。」

「只是偃實在擔心家姐,」張偃已經是紅了眼圈,一把抓住寧炅的手,求道,「家姐與偃自幼感情極好,家姐出了事。偃著實已經是方寸大亂,還請寧君鼎力相助,若能平安找到家姐,信平侯一系感激不盡。」

「魯侯言重了。」寧炅道,聲音有些無可奈何。

他瞧著張偃的背影,心想,魯侯年紀雖不大,倒並無太大驕氣,能屈能伸。又有著這樣高貴的身世,便是無什麼才能,這一輩子,也是高位無憂了。只是張皇后——

這麼多郎衛天羅地網的尋找張皇后的蹤跡,卻一直無果。想來,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身為皇帝最親信的郎中令,這些年,皇帝對於這位皇后的感情,他是知曉的,也就越發心驚肉跳,轉眼又記起皇帝秘密吩咐他的話語,激靈靈的打了一個冷顫。

張皇后就這麼莫名其妙的在兩宮之中出了事,身為深愛妻子的皇帝,劉盈焦躁擔心,本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竟會懷疑是呂太后做的,自然不會是空穴來風。

這皇家的事情,子弒父,父亡子,並不少見。但相殺到這個地步,讓寧炅不寒而慄。

他以潛邸信臣的身份,從龍上位,做上郎中令一職。不能不說是官運亨通了,但在這一日未央宮的星空下,在心中生出涼意,不由得起了待這件事結束了辭官歸家的念頭。

不如歸去,這長安雖好,卻非老死之處!

棕紅色的地衣上,織著柔美的雲氣花紋,呂后從寢殿中起身,看著朱雀銅鏡中自己眼角遮也遮不住的皺紋,不由嘆了口氣。

歲月不饒人,縱然再有經天緯地的豪氣,也挽不住時光匆匆流逝的尾巴。

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她忽然奇異的想起已經龍馭上賓多年的先帝劉邦來。

在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年,他是不是也有這樣無力的心情?

她便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當時的痛苦,卻是自己和劉盈的福音,假若劉邦身強力壯,再多在位幾年,安知他是否能夠回天,將這個皇帝的位置傳到那個如意小兒手中?

一個人的衰老死亡竟是親人兒女的福音,那麼,他是否做人足夠失敗?如今,劉如意死了,戚懿死了,那些曾經讓她不快的人都已經死在了她的手上。她呂雉,從來都不是心慈手軟的女子。

蘇摩捧著銅盆進來,將帕子在熱湯中擰了,伺候呂后凈面。

「阿摩在想什麼?」呂后不經意的問道,眉梢唇角,俱含著笑意。

「奴婢在想著,」蘇摩將帕子摞在湯盆中,取過一隻朱漆篦子,站在呂后身後為呂后梳頭,小心翼翼的道,「皇后娘娘這些日子還沒有消息,元公主和皇后母女情深,若是地下有知的話,該有多傷心啊!」

她的滿華,也去了!

呂后驀然心中一慟。

怒意卻漸漸泛上來,緩緩遮住心慟。

她牽扯嘴角笑道,「我也很擔心阿嫣啊!但,」

「可能是年紀大了。」

她偏了偏頭,不顧蘇摩挽了一半的青絲,站起身來。蘇摩不敢扯痛了她的髮絲,連忙鬆手,一頭斑白的頭髮便散了開來,泄露了她早已蒼老的事實,「愈大就愈信命。這命里的東西,是避不掉的。如果……如果阿嫣這次真的出了事,」

她鬱郁的嘆了口氣,「可能,就真的是命罷。」

「啪,」蘇摩手中的篦子便傾覆在地上。

呂后鳳眸一挑,回頭笑問,「阿摩這是怎麼了?」似笑非笑的模樣。

「沒什麼。」

蘇摩膽戰心驚,拾起了篦子,勉強笑道,「奴婢只是不小心,一時驚到了。」

「是么?」呂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的道,「那阿摩可要小心一些,一時驚到了沒關係,若是一世都驚著,可就不好了。」

……

「……辟陽侯審食其毎數日入長樂宮一次」郎中令寧炅將查到的行蹤稟報給皇帝,「期間滯留長信殿,至申時方出宮。」

六十四支蜜燭在殿中兩側兩排燈架上依序燃燒排開,將宣室殿照的亮如白晝,燭光照在皇帝疲憊的面色上,染上了淡淡的昏黃之色,眉心跳得幾跳,劉盈復又問道,「那呂氏的人呢?」

「呂氏人中,酈侯呂台閉門不出,鎮日在家飲酒作樂;洨侯呂產雖呼朋飲酒作樂,仔細排查,並無真正出格,建成侯呂澤與武信侯呂祿亦一切正常。便是陛下曾經提到過的長樂衛尉杜延之,還有大謁者張澤,臣都秘密使人盯著,一舉一動都在郎衛耳目之下,沒有發現什麼無可疑之處。」

郎衛是皇帝最心腹的力量,大多出身隴西六郡良家子,由皇帝簡拔,亦只效忠皇帝。是長安城中最精銳的一隻力量。花了這麼多天的功夫,竟連阿嫣的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劉盈心中一陣煩躁,揚聲斥道,「長安城就這麼大的地方,皇后總不可能憑空消失,郎衛查了這麼多時日,竟什麼都回不了給朕。寧炅,朕很懷疑,你究竟是怎麼辦事的?」

寧炅啞口無言,拜道,「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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