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50章 前奏

中元六年的歲首大典依舊盛大華央。

那一日,張嫣頭戴鳳冠,梳四起大髻,身著刻十二組繒彩繪翚文的玄色褘衣,青玉組綬垂於大帶,與劉盈並坐於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著其下文武官員鱗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長樂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卻依舊生出一種眩暈之感。

身邊,劉盈察覺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側首,用殿下眾人不能清楚覷見的角度輕聲問道,「怎麼了?」

張嫣就覺得那隻手極為寬廣,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裡,唇邊開了一朵小小的笑靨,「沒什麼。」亦小聲答道,「只是覺得彩雲易散,好景難留,不知怎麼的,有一種怕消散的感覺。」

殿下,朝見藩王拜賀完畢退下,京中列侯隨之上前跪拜,劉盈在其中的間隔駁斥道,「竟胡說些什麼?」又輕輕安撫道,「撐著點兒,歲首大典是絕不能早退的,等這兒結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燈架上九十六盞蜜燭,將前殿照的亮如白晝,張嫣微微側首,瞧著劉盈的臉頰,他的線條落在眼中暈黃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覺痛楚。

少年時候覺得世事單純,只要兩個人相愛,就什麼都可以了。真正開始走進婚姻,承擔一個妻子的責任,才發現,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總要收斂起自己的稜角,摺疊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讓自己圓潤的生活——

張嫣深吸了口氣,朝著劉盈微笑。

但是,有這個人陪在身邊,那麼,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階之下,藩王近臣相對宴飲,面前食案之上俱放著飲食酒漿,默默無聲,偶爾抬起頭來,便能看見,在未央宮最高的地方,帝後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氣氛十分溫馨。

……

新年第一日,皇后為太后奉食,笑道,「都說新年新氣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開心點。」

蘇摩從殿外進來,笑道,「太后,織室剛剛進上來今年的新襪,你明兒個要用么?」

呂后便皺了皺眉,「放在一邊吧。」不經意的抱怨道,「說起來,新襪上腳總是有些扎,反不如舊襪舒適。」

她用完了羹湯,將食具放在面前朱漆雲氣紋食案上,睇了張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該學著長大了。」

張嫣低下頭來,誠摯道,「母后說的是,從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為是,從今而後,阿嫣受了教訓,會學著改的。」聲音平順。

呂后看著面前的女郎,她青絲逶迤,微微垂頸項,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黃領緣,以及一段雪膩的肌膚,青春而明媚,猶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縱然受了些許挫折,生命的色澤依舊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經蒼老陳舊的像一襲黯淡的袍子,落滿了灰塵。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種涼薄來,「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張嫣喚來豫章,「我記得私府里有山陰今年秋進上來的葛布?讓人取過來一些,搗細了我要用。」

豫章應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麼?」

張嫣道,「我想制一些東西。」

時人貴絲賤葛麻,兩宮之中的貴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張嫣命宮人將葛布細細搗了,親自操刀剪裁。當時給呂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見了她的動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遲疑勸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讓織室去做啊。」

張嫣抬頭,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雖然太后看著已經諒解,但之前的芥蒂卻已經是在了,我總要表現些誠意,才好讓她心知。」

「可是……」荼蘼欲言又止。

要知道,張皇后雖在旁的上頭多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卻偏偏從小少習女紅。她出身尊貴,除了離宮的大半年時間,身邊什麼時候都沒有缺過織娘,倒也一直沒什麼問題,這一次親自縫製織物,縱然已經用足了心思,織物的針腳看起來,還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張嫣也察覺了,自嘲笑道,「看起來,我的手藝還真的不怎麼樣——」

「娘娘,」荼蘼便安撫道,「手藝不要緊,要緊的是娘娘的這份心意。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歡。」

張嫣嘆了口氣,眉宇間湧起擔憂之色。

彌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彌合不了的是從前的心情。對她而言,呂后是那個活在她曾經見過史書的臨朝稱制女主,也是如今長樂宮中甘為皇帝兒子退讓的一國太后。待著自己,好像已經足夠寬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厭憎。人的感情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好像衛靈公對大夫彌子瑕,喜歡的時候,分吃一個桃子,是親近;到了不喜歡的時候,便是罪行。有時候,她甚至忍不住懷疑,呂后已經查知了自己的身世,這才在心裡疏遠了自己。卻偏偏,她已然近鄉情怯,連問詢都不敢。

「我的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願意收吧。」

「怎麼會?」荼蘼愕然,「太后當日不是飲了酒么?」

張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裡有那麼簡單?

那杯卮酒不過是一個儀式。為了皇帝好,太后和皇后總不能長久齟齬。當日之事,劉盈不忍自己受辱,臨時帶走了自己,但終究十分突兀,等於是狠狠的折了太后的面子。自己是晚輩,又有錯在先,必須得先低頭賠罪,呂后也借了階梯下來,面子上看起來,皇家依舊一片和樂融融,但骨子裡,誰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這裡,她不免不安,遲疑著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讓呂后真的回心轉意,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迅速再生一個孩子。

那麼,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呢?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隱隱心動起來。

要這道,不同於前元七年之前,回宮之後,在長樂宮之前,她便動則得咎,心傷疲憊。既然無論從情感和實力上,呂后都不是她能夠抗衡的人物,那麼她就必須想法子調和和呂后之間的芥蒂。如果能夠通過一個兒子來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況,呂后對於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與劉盈身為子媳,若是連老母這樣一點想望都不能盡心實現,又如何說的過去?

……

張嫣低下頭,給一隻襪子開始綉寶相花花紋。

中元六年初冬,山東有地動傳來,劉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時候,夜色已深,張嫣已經熬不過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親了親妻子的額頭,輕手輕腳的上了榻。

因著很少做綉活,第一隻足襪,張嫣花了小半個月功夫,才慢慢綉成。開始綉另一隻的時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過兩日,便已經見了雛形。因著她只在白日縫製,待前殿那邊報劉盈要回來的時候就收起來,直到快要綉完,劉盈都不知曉。

反倒是身為宮人,消息倒要靈通一些,管升這些日子便知道,皇后娘娘在縫製一雙足襪,聽說這些日子便要縫完了,眸子轉了轉,便在這日韓長騮不在宣室殿的時候,覷著劉盈批奏章疲憊休息的時候,笑著道,「奴婢恭喜大家,」

劉盈收回了按著太陽穴的手,莫名道,「我喜從何來?」

管升將腰彎的極低,「……奴婢聽說皇后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綉一些東西,想來是給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后夫妻和順,豈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劉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紅,也就從未要求阿嫣給自己縫製東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這樣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悅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聲,瞪了管升一眼,「貧嘴。」唇邊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貧嘴的。只是還請大家看在奴婢給你通風報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劉盈尚忍不住唇邊笑意,不在意的道,「你這小子,如今在這宮中也是威風八面,還有什麼是要朕救的。」

「奴婢再風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后的福氣,」

管升道,「奴婢剛剛才想起來,皇后娘娘只怕存著給大家一個驚喜的心思,卻被奴婢給在大家面前說破了,只怕皇后惱羞成怒,會對奴婢發作,到時候自然要請大家援手。」

劉盈忍不住指著管升笑起來,「阿嫣性子雖嬌,卻很少真正罰人的。最多不過刺你幾句,管副總管連這幾句話都挨不住么?」

心情動蕩,便覺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懸著的玄色帳幔看著也都索然起來,忍不住起身道,「叫宮人不必回椒房殿報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彎腰應了,「諾。」

劉盈悄悄入了後宮的時候,張嫣卻是毫不知情,正在綉手中襪衣的最後一朵花葉。呂后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之後,便不再用鮮艷的顏色,張嫣選的是醬紅色的絲線,綉針穿過綉綳里的葛布,拉出其後絲線,忽聽得殿外宮人報道,「大家來了。」聲音已經是近了帘子,不由十分訝異,將葛布摞到一旁。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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