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43章 事發

菡萏悄悄推了門進來,看了一眼房室裡間,張嫣靜靜的卧在榻上,一頭烏黑的髮絲披散下來,面色蒼白而荏弱。

「娘娘如今怎麼樣了?」

「噓,」扶搖輕輕攔著她,道,「剛剛侯夫人去了的時候,娘娘便一頭暈厥過去,如今還在昏睡呢。」

她們如今待的是張嫣出閣前在侯府的住處。之前魯元逝世的時候,侯府的傢具擺設略微拾掇了一遍,色澤喜慶的帳幔被收了起來,如今擺在外面的,都是青灰色澤的鋪設。

張嫣雙手交握放於胸前卧在榻上,眉頭微微皺起,似乎便是在昏睡中,依舊有著難受的心事,忽得哼了一聲,一滴淚珠,從眼角沁下來。

「娘娘,」菡萏連忙上前扶著張嫣從榻上坐起。

張嫣按著額頭笑道,「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竟是夢見阿娘不在了,我真是睡糊塗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收聲,看見菡萏和扶搖面上哀戚神情,和屋子四下里熟悉的擺設妝飾,漸漸的體悟到一些事情,「竟是真的么?」

澎湃的眼淚便刷的一下湧上來。一直到現在,她尚不能相信,魯元竟已經真的離自己而去。

從今而後,再也沒有人那樣溫柔的望著自己,喚著一聲「阿嫣」;再也沒有人告誡自己的言行,只為自己安好;沒有人在自己犯錯的時候在兩宮之中奔波求情;沒有人疼愛而不舍的撫摸著自己的青絲,說一句:「這一輩子有偃兒和你,是我最最大的幸福。」

張嫣抱膝飲泣,依稀尚能聽見身邊的宮人勸著,「皇后娘娘,請節哀。」過了好一會兒,方平靜下來,道,「給我換喪服吧。」

「皇后娘娘,」菡萏和扶搖愕然勸道,「奴婢知道,侯夫人去世之後,皇后娘娘心中傷心難過。但是,為侯夫人著喪服是世子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不必為侯夫人服孝的。」

張嫣愀然變色,「什麼意思?」

三十年前,秦始皇焚書坑儒,關於喪禮典籍的記載也就因此亡佚在那場浩劫之中。大漢建立後,叔孫通制定禮儀的時候,並未涉及喪服制度。如今,幾十年時間過去,當時的老人去世,時人早已經是不知喪禮制度為何了。除了為直系長輩,如父母,大父母需要守一些孝禮以外,其餘喪制,早已經不再實行。

也就是說,魯元公主逝世之後,整個信平侯府,需要為她服孝的只有世子張偃。甚至連信平侯本人也不強求一定要為亡妻守孝。

在大漢這麼多年,張嫣並非不了解這些喪制實行情況。

「但那是我的母親。」

她揚聲道,「我自願為她守一年的出嫁女孝,不可以么?」

想起來,這一生,阿母對她恩深似海,而她卻似乎沒有能為阿母做些什麼,來回報阿母的恩情。過度的感恩和愧疚在心中糾結,便漸漸燒成了一團悶火,灼的她心中十分難受。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已經是人生至痛,若是最後連想要為阿母表達一份哀思的機會都不可得,她這個為人子女的,又怎麼能安穩於心呢?

瞿長御和石楠對視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將目光投向了隨侍在一旁的女史。

沈冬壽放下了手中的筆,合上彤史,勸諫道,「娘娘,你的確是不可以為侯夫人服喪的。」女史官掌王后之禮職,有隨時勸諫皇后言行的職責。沈冬壽便侃侃而言,「先秦流傳下來:『諸侯絕旁期,大夫絕緦。』大家為大漢天子,君臨天下,除為直系長輩如先帝,太后,以及太上皇服孝之外,其餘的,縱然是姐妹之親,也終究是旁系。是不能為魯元公主服孝。皇后與大家為夫妻一體,也不應該為侯夫人服孝。說起來,前元二年建成侯逝世,陛下亦沒有為母舅守孝。」

張嫣一口氣險些閉了過去,眼前發黑,忍耐道,「縱然你說的有道理。但是那是我阿娘。她待我恩重如山,如今過世,我為人兒女的,又怎麼能一點心都不盡?」

……

公主家令塗圖含了熱淚,為魯元換上了乾淨的壽衣,梳斂妝容。

劉盈解下腰間的佩玉,玉玦不過三寸大小,為上等岫玉所制,通體碧綠通透,雕龍鳳盤旋飛舞的紋樣,線條活潑,氣勢生動,栩栩如生。「將朕的這枚龍鳳玉玦給阿姐陪著帶下去著吧。」

「多謝陛下恩賜。」塗圖拜謝了,紅著眼睛接過來。輕輕的應道,「諾。」

劉盈不忍再待,舉步出了秋實院,站在庭中的一株桂花樹下。這個時節還是春夏之交,桂樹枝葉正茂,一陣微風吹過來。簌簌落下葉子,在風中飛舞落下。一隻烏鴉哇哇飛過,聲音極哀。不知怎麼的,忽然回想起少年時在滎陽道上,魯元護著自己,對父皇道,「你不要趕阿弟,我下車就是了。」

當時,魯元不過十餘歲,身體雖然瘦弱,一雙眸子卻亮的驚人。

到如今,他君臨天下已經很久了。母后,阿姐都位極尊榮,身邊又有阿嫣陪伴,那些久遠的記憶早已經漸漸淡忘了,不知道怎麼了,在今日又無比清晰的回想起來。他與魯元姐弟相得一生,而今,他依然在生,魯元卻已經永遠的離開了人世。

韓長騮遣退了小黃門,輕輕來到劉盈的身邊,「大家。」

劉盈回過神來,將頭轉向暗影,掩飾住面上的淚痕,「什麼事?」

長騮就有些為難,「娘娘身邊的女官傳來消息,說是皇后娘娘想為元公主服喪,情緒有些激動。」

劉盈怔了一下,唇角不自禁的翹起一絲笑意,「阿嫣算是極有心了。也不枉——」

「你去跟皇后說一聲,守喪禮者,『寧可禮不足而哀有甚。而不可禮有餘而哀不足。』她若是有心,便是不守這個喪……算了。」劉盈又搖搖手,道,「你去說大約不管用,我還是親自去跟她說吧。」

「……阿嫣。我知道你的心思。」劉盈按著張嫣的肩膀勸道,「阿姐的事,我也很難受。禮儀存在自有它的道理,為了維護皇權的尊嚴,是不可以違背的。但是你和你阿娘母女情深,人情也不可廢頗。若你實在過意不去,不若我和你一起,為你阿娘守心孝吧。」

所謂心孝,便是不穿喪服,但一應行為與守孝期間相同。

張嫣抬頭看著丈夫,面上的神情一點點的軟化下來,忽的道,「陛下,」

「——謝謝你。」

「傻話。」劉盈拂了拂妻子的額發,「那不僅是你阿娘,也是我姐姐啊。」

因為魯元的喪禮,天子與皇后爭論喪制,各有不同意見,先問道於禮學博士高堂生,未幾,登石渠閣命曰:「自秦失道,天下少行喪禮,禮制多有不詳。命諸博士,大夫,太學生議論之。」集群臣講論喪服。以《儀禮》中的《士喪禮》為依據,論證喪制以及喪期行為。

這些事情,張嫣在椒房殿守孝的時候,也都有耳聞。

在春秋戰國時期,喪服成服服飾有著明顯的等級區別,但親屬服喪期均為死亡到下葬的這一段時間,「既葬後,釋服。」而後世的按服等遠近形成的服喪期區別,即三年斬衰,十三月齊衰,九月大功等服喪期卻是出自儒家的創造。此時,劉盈和朝廷上一些有識之士雖然看到了儒家的好處,但儒家遠遠沒有達到學術正統的地位,也因此,繁瑣的喪期制度並沒有被廣大民眾接受,在這次石渠閣會議中,更沒有被認證推崇。

為了維護至高無上的皇權,「天子絕旁期」的原則首先被確立下來。但「諸侯絕旁期,大夫絕緦」的原則被摒棄。太中大夫賈誼一力主張這種說法,認為「公卿朝士服喪,應親疏各如其親。」即藩王及諸侯此時已經不能算是君臨天下。故,除天子外,大漢所有人的服制都應該與庶人無異。

縱然沒有「天子絕旁期」的這一條說法,張嫣想為母親著齊衰不仗期的喪服,也不可得。

她和劉盈的婚姻屬於重親,魯元不僅是她的母親,也是劉盈的胞姐。在這種世俗締結的重親婚姻中,按慣例,日常稱呼遵從從親守則,也就是說,哪一種稱呼更親昵,便喚哪個稱呼。

按著這個法子,舅姑為夫家宗親,而外祖父母為外親,因此,她應該隨劉盈呼先帝為父皇,呂后為母后,而非少女時代的大父,阿婆;但父母至親遠甚於夫姐,她可以一直喚魯元為阿娘。但在禮儀意味嚴肅的守制制度中,禮學博士高堂生認為,凡締結重親婚姻者,女子喪制當從夫系,而非外親。她只能為魯元服夫之姐妹的小功孝服,而非出嫁女為母所服的齊衰不杖期孝服。

後人後來研究這段歷史,認為此次石渠閣會議為後來漢庭的削藩打下了輿論伏筆。但當時,劉盈並無其他意圖,回到椒房殿的時候,見張嫣著一身淺藍色禪衣,坐在描銀玄漆榻上,望著魯元的畫像正在發獃。

「阿娘去的時候,長安城的春花還沒有全開。轉眼就要到盛夏了。」彷彿聽見劉盈的到來,張嫣沒有回頭,只是低落道,「這人世之間的景象,阿娘是再也看不到了。」

「逝者已矣,阿嫣你莫要太傷懷了。」劉盈嘆了口氣,輕輕勸道,卻也不自覺的回憶起與魯元的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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