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36章 冷戰

劉盈匆匆趕到椒房殿,見到的是滿殿噤若寒蟬的宮人,和坐在殿中錦榻上哭的聲嘶力竭的劉芷。

他嘆了口氣,上前安撫女兒。

劉芷猶如見了救星,立刻貼到阿翁的懷中。在剛前的那場風暴中,她敏感的感知到阿娘的不悅,幼小的心靈正自凄惶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的見了親愛的阿翁,怎能不親熱異常。在劉盈懷中抬起頭來,委屈的眯著鳳眸。

「究竟是怎麼回事?」劉盈問道。

「……先前娘娘和淮南王妃從長樂宮回來,和從前一樣教著大公主說話。」菡萏斟酌著,將之前的事情簡單的敘述了一遍。

「……大公主發了脾氣,不肯再學,娘娘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

劉盈輕輕拍著劉芷的背,安撫道,「好好,你阿娘是為了你好。你莫要氣她。」

劉芷抽抽噎噎的,雖然聽不見阿翁的話語,但在他的安撫下,已經是漸漸的停止了哭泣。

「阿嫣人呢?」

「娘娘一個人在寢殿里坐著,奴婢們本以為娘娘只是發發小脾氣罷了,直到用哺食的時候,還不見娘娘出來,也不肯召人進去,這才著急了,冒著膽子請陛下回來。」

劉盈點了點頭,將劉芷交給乳娘,吩咐道,「仔細顧著長公主。」

自己掀開珠簾見了寢殿。

藍色的紗幕低垂,將寢殿分割出數個獨置的空間。空氣中渲染著蘇合香的味道,劉盈直到走到最深處,才看見張嫣抱膝而坐的背影。

他就覺得心中酸軟,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嫣。」

張嫣伸手拭了拭眼角,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好好怎麼樣了?」聲音帶著一點濃重的鼻音。背影在天光黯淡的殿中看起來,便顯得格外的清瘦蕭條。

明明很擔心關懷女兒,卻偏偏不肯低頭,親自出去看看女兒的狀況。

劉盈的唇角就微微一翹,道,「她見阿娘不要她了,哭的很厲害。我安撫了她,讓乳娘抱她回去了。」

「阿嫣,」

「你今兒,為什麼那麼生氣?」

張嫣沉默了一會兒,方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不是好好的錯,她不過是個孩子,她已經很乖了,只是有些事情不太知道,自然就無法像我們一樣著急。可是我忽然就覺得十分灰心沮喪,覺得有一種情緒堵在心裡,鬱郁的發不出來,於是十分煩躁,一不小心,就傷到了好好。」

說話的時候,她的神情透出一點茫然來。劉盈瞧著她憔悴的眉眼,心中十分憐惜。

「阿嫣,」

「我知道你心裡很著急,」他勸著妻子道,「可是好好畢竟還小,你不要太過有負擔,否則的話,只會又折騰了好好,又折騰了你自己。」

從劉芷發病以來,到如今,張嫣一直表現的很堅強。堅強的讓人信服,她一定能夠帶著劉芷走出聾啞並生的命運,將天生耳殘帶來的不好之處壓制到最低的地方。卻忘記了,她今年也終究才十九歲。十九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十九歲的阿嫣,已經為人父母,但一直堅持著挑著一副這麼沉重的擔子,而且不能與人分擔,她已經很是疲累,卻依舊前路漫漫,一直看不到希望的曙光,這才在憂思惶急之中,猛烈的爆發了出來。

「其實阿嫣,」他欲言又止。

身為劉芷的父親,他當然也希望劉芷能夠過好。因此,這些年來,張嫣教著女兒唇語,他一直默默支持,除了不忍干涉妻子妻子一片拳拳愛女之心之外,也是因為,他真的期望著有一天,劉芷能夠學會開口說話。這個世界如是美好,他不忍唯一的女兒被隔絕在外。

但是,到了如今,劉芷已經滿了三歲了,卻依舊沒有一點點開口說話的徵兆。這讓他忍不住懷疑,妻子的意圖不過是個美麗空想。自古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天生失聰的人在生之時,能夠學會有意義的話語。

劉芷卻是一個早慧的孩子,她能夠記住所欲的色澤,物象,感知他人情緒,只獨獨除了,她不會開口說話。

既然如此,劉盈忍不住脫口道,「好好既然已經如此,不如讓她有個開心點的童年吧?」

張嫣的背脊微微一僵,轉頭看著丈夫,一雙杏眸睜的極大,「你什麼意思?」眸色已經是漸漸冷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她輕輕問道。敏感的察覺到了劉盈的未盡之意,張嫣不自覺的弓起身子,擺出一種防衛的姿勢,「好好這輩子也好不了了?」

劉盈心痛異常,「阿嫣,我難道不想好好她好么?但是若前途渺茫,徒勞無功,還不若讓她開心肆意一點。阿嫣,你放心罷,」他去握張嫣的手,「只要有朕這個皇帝在,她這一輩子,都會過的很好。」

最後一句,語氣極為堅定。

「好好的事情不用你管,」張嫣聲音尖銳,啪的一聲摔開劉盈的手,「我自然會盡心教導她。現在,」她指著寢殿動蕩的珠簾,神情冷冽,如二月長陵的冰雪,「你給我出去。」

「阿嫣,」劉盈十分愕然。

「出去。」她拿起手邊案上的書卷,狠狠的砸過去,書脊磕在劉盈的手背上,「嘩啦」一聲,墜落在地上。而張嫣站在原處,赤紅色的鳳紋錦衣,渲出一種濃烈至極的美艷,杏眸睜的極大,神情冷淡而又譏誚,「我的女兒不需要你這樣的阿翁,我也不需要你這樣的夫君。」

劉盈被沒頭沒腦砸出來的書卷逼的步步逼退,最後退出殿外才停下來,站在簾下喚了幾聲「阿嫣」,卻只聽見寢殿之中一片靜默,張嫣負氣背過身去的背影,在燭火的拖曳下,拖的修長。

「阿嫣,」他吞下喉頭的苦澀,柔聲道,「你若現在不開心,我現在就不擾你了。等過一陣子,我們再談一談。」

張嫣沒有答話,在空無人處,滾珠似的淚水,肆虐在她清艷淡漠的面龐。

椒房殿宮人噤若寒蟬,連說話走路的聲音都降到史上最低。

劉芷從睡夢中醒來,見自己竟是在阿娘身邊,不由驚喜異常,撲上去,拉住了張嫣的衣擺。

張嫣從呆怔中回過神來,望著劉芷,溫柔的笑了笑。

劉芷便亦忘記了昨日的驚惶,咯咯的笑起來,伸出手,撫摸阿娘的臉龐。

張嫣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抱起女兒,輕輕道,「好好,沒有關係。哪怕全天下都放棄你,阿娘也不會放棄你的。」

……

「皇后還沒有鬆口么?」

「大家,」菡萏將劉盈攔在寢殿門前,尷尬而不得不按著張皇后的意思轉述道,「娘娘說……」

「朕知道了,」劉盈淡淡苦笑,「朕自去偏殿安置。」

張嫣在殿中怔怔的回過頭來。

自當日之事後,已經過了三日。這三日以來,劉盈每日都在宣室殿照常處理政務,用了哺食之後,宿在椒房殿的偏殿。

她其實也知道,劉盈當日那麼說,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心思。但她身為劉芷的母親,絕對不能允許劉盈就這麼放棄了劉芷。

「皇后娘娘,」辛夷急匆匆的進來,稟道,「太后娘娘召你去長樂宮。」

呂后將茶盞放在身邊的深紫漆案之上,發出重重的一聲「咄」的聲音。

「皇后,你好大的膽子。」

張嫣跪伏在地上,展袖拜道,「兒臣不敢。」

「你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么?」

呂后鳳眸微挑,氣急反笑,「阿嫣,你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說起來,你能夠讓陛下心甘情願為你不碰別的嬪妃,是你的本事。我自己受過苦,看不慣男人見一個愛一個,我兒子能夫妻恩愛,我樂觀其成,也不想在這方面挑你的刺。可是,阿嫣,」

她的面上轉為譏謔,「我容不得你仗著陛下對你的寵愛,反過來為難陛下。」

日頭從長樂宮的中天,漸漸向西方轉移。張嫣跪在長信殿高高的殿階之下,覺得雙腿已經麻木,一種久無的暈眩感覺,纏繞在腦海之間。

蘇摩從長信殿中出來,走到張皇后身側,嘆了口氣,「太后娘娘說,皇后可以起來了。」

張嫣吃力起身,走上殿階,「我去向太后謝恩告罪。」

「娘娘,」蘇摩叫住了她,「太后已經入睡了,皇后娘娘還是先回未央宮吧。」

張嫣靜默了一會兒,朝長信殿方向再拜了一拜,才重又起身。雙腿疼痛,一個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在地,石楠和扶搖在一旁伺候,連忙上前攙扶,已經是紅了眼眶。

「皇后娘娘,你這又是何苦呢?」

蘇摩嘆了口氣,勸道,「太后心裡疼著你呢,你只要向她服一服軟,她還真能對你如何?」

張嫣微笑,「多謝蘇姑姑,麻煩蘇姑姑伺候好母后。」

「殿下,」石楠扶著張嫣,心疼道,「奴婢讓人去喚鳳輦。」

「別。」張嫣搖搖頭,忍住了膝蓋的刺痛感,走了幾步,道,「還是我走一段路,再叫鳳輦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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