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31章 為母

大氣恢宏的未央宮在長安漫天的飛雪中,愈發顯得莊重清冷。太陽緩緩升起,照耀在雪地之上,留下金黃的色澤。張嫣站在天祿閣的宮階之上,呼了一口冷氣。

先皇帝劉邦立國,大封開國功臣為列侯,朝中諸要職也大多由這些列侯擔任。二十餘年過去,先帝已經過世,這些所謂的開國功臣,也老去了一批,剩下的依舊在位的更是大多老邁。自前元四年,天子立太學,召賢才之後,召集眾多有才之士入宮伴駕,喚作「待詔天祿閣」,這些人雅擅詩書,刑名,文辭,經學,或是醫卜之學,地位雖不是很高,卻是天子未來用人的儲備之所。自手抄紙盛行之後,宮中需將歷代所貯的竹簡書牘抄錄為紙本保存,更是徵用了一批書吏,在天祿閣中集中抄錄,有時候在宮中待的晚了,便會在天祿閣廬住下。

前元六年定宮制,天祿閣每月供給米六十斛,冬日炭三十斤。今年長安的冬天特別的冷,天祿閣的炭火縱然全部點上,眾人在殿中值事,依舊倍覺寒冷。適才,張皇后在天祿閣中探看眾士子,並且吩咐天祿署長多添一些炭火,也加置殿廬之中的被衾。士人紛紛跪伏謝恩,私下裡倒是贊得張皇后一聲賢皇后。

「賢?」

張嫣望著漫宮的雪色,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卻沒有什麼笑意。

歷來,想要坐穩中宮皇后之位,從不僅僅只要是博得天子寵愛信重就可以了,尚需要得到未央宮外的支持。她雖然有信平侯府以及故趙國賓客作為倚仗,卻知道,如今功臣及其後裔雖佔得朝中的主要勢力,但大漢國的未來,卻有著寒門學子崛起的趨勢。能夠在這些人還式微的時候,做一些微末小事,來博得他們的好感,她自然不會推辭。只是心中深處卻想著:若能用這樣的聲名,換得幼女劉芷平安健康,她是絕對不會吝惜一分的。

「皇后娘娘,」石楠上前,脆聲笑道,「昨兒個晚上雪大,宮中的雪積的不淺,殿下喚鳳輦過來么?」

「不了。」

張嫣緊了緊身上的雪色斗蓬,「難得遇上雪景,我想自個兒走走。」

「賞雪要的是一個清凈,讓旁人先回去吧。有你和鳴風跟著就行了。」

「諾。」

石楠屈膝應了,轉身吩咐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中宮從人們便俱都退開,而她又返折過來,笑道,「娘娘,可以走了。」

張嫣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提步前行。

天祿閣位於未央宮西北,回椒房殿要穿過半個未央宮。因著午前剛剛下了一場大雪的緣故,宮道上沒有什麼行人。深可盈寸的雪色潔白乾爽,鞋履踏在上面,發出吱嘎聲響,然後陷下去一些。留在雪地上一串長長的腳印,迤邐而行。

石楠和鳴風隨在張皇后身後,不發一語,悄悄的抬起頭來,打量著張皇后的背影。

皇后今天梳著的是飛仙髻,因是背面,看不見藍色夾綿蘭花綉裳,只能見雪色斗篷長及腳踝,上面有明暗同色線織成石榴紋樣,風帽和衣緣鑲著白色的狐腋毛,隨著步伐起落微微動蕩,從背後看起來,背影修長,恍若神仙中人。

大母曾經說過:人不能享受福氣太大的。若是福氣太大的話,便會滿了溢出,於是出現損害。

石楠想,張皇后可能便是福氣太大了。

她年少青春,出身世家,嫁入未央宮,為中宮皇后。陛下正是盛年,卻只專寵張皇后一人,豈非福氣太盛,這才應在了長女繁陽公主身上,這些日子柔腸百結,終日抑鬱。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花又開始落起來,先是稀落落的,落在頭頂上,白白的一朵,慢慢的融化,滲透進了青絲里。衣裳里。漸漸的飛揚成了絮子,打的人兜頭兜臉都是的。

「娘娘快走。」石楠道,「這時候鳳輦早就走遠了,這兒離麒麟殿近的很,不如我們去麒麟殿避一避雪吧。」

張嫣抬頭,漫不經心的看了看漫天的雪色,「也好。」

一行人匆匆避到麒麟殿廊下,石楠替張嫣收拾著斗篷上的落雪,動作小心而又輕柔。麒麟殿是天子閑暇遊玩宴客之所。因著劉盈勤於政事,並不喜歡遊樂,這些年,這座殿堂便顯得有些冷清。沿著游廊行走,忽聽得轉角之處傳來宮女笑鬧之聲,卻是三五個身穿綠色宮衣的麒麟殿小宮人,本在打掃殿庭中的積雪,見著雪大了,也避到殿中廊下。一個清脆聲音忽道,「……姐姐們可聽過最近宮中發生的大事?」

另一個長眉宮女笑應道,「阿冬說的可是大公主?」

「娘娘,」石楠的臉色微變,請示道,「奴婢去阻止一下。」

「不必。」張嫣搖了搖手,聲音清冷。

「……聽說如今太醫署的太醫頻繁往椒房殿,給大公主診治呢。」那廂,宮人們並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都落在了旁人耳中,兀自說的暢快,「只是不知道大公主的病能不能好呢?」

「那估計是不可能了。」

「姐姐怎麼說?」

「你是不知道,我還沒進宮的時候,老家村子裡也有一個天聾的男子,一輩子都不會說話,父母死了之後,兄嫂將他趕出家門,連求助都不會,最後活生生的餓死了。」

石楠面如死灰,渾身瑟瑟發抖,用眼角覷著皇后。見張皇后娉婷站在原處,面上板成一片,看不出神情,看起來像是晶瑩的玉石。

她自知,這些小宮人說話大逆不道,是應該立即喝止的。但先前張皇后卻又說了暫且聽著,顯是另有心算。不由左右為難,只覺得背上冷汗已經濕透了綿衣。忽聽得一個宮人悠悠道,「如此說起來,大公主雖然出身尊貴,但也著實可憐的緊,我寧願做一個小宮人,也是不願意和她換的。」眼前一黑,厲聲喝道,「大膽,區區宮人竟敢私議貴人之事,你們想作死么?」

一聲驚呼,宮人們請罪道,「奴婢該死。還請貴人恕罪。」伏跪在地上,噤若寒蟬。

石楠奉著張嫣走出來,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你看怎麼處置她們?」

張嫣籠著手爐走上前來。精緻的鹿皮靴踏在游廊磚面之上,踏踏作響。

宮人們越發驚懼,將頭深深的埋下,渾身顫抖,拜道,「奴婢參見皇后殿下,殿下長樂未央!」聲音參差,語不成調。

「長樂未央?」張嫣冷笑,「有你們這樣的宮人,我又如何長樂未央的起來?」

自劉芷病症確診開始,她便隱約知道,這種流言是無法避免的。但是,只有在真實面對的時候,才能夠知道,對於息息相關的親人而言,是一種怎樣的痛楚。張嫣聽著連未央宮中最低等的洒掃宮人,都能夠以同情的語調說起自己的愛女劉芷,只覺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待到將喉頭的苦澀之意咽下之後,方冷冷道,「來人,將這些妄議繁陽長公主的宮人下到蠶室。」

宮人們連連再拜,「皇后娘娘恕罪。」卻已經被不知道從何處湧上殿的宦者給強行帶了下去。

「娘娘,」石楠心驚膽戰的打量著張嫣的臉色,緩聲勸道,「這群宮人不過是胡言亂語,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張嫣眨了眨眼,方冷聲道,「命麒麟署長自到少府處領罰。」

語畢,不再說話,帶著風帽踏入漸漸變小的飛雪之中。

回到椒房殿,彷彿驟然從漫天飛雪的冬日,返回溫暖初春。椒房殿的鋪設,在近冬的時候,就被換成硃紅色錦緞。再加上殿中晝夜不歇的燃燒著的兩個火爐,甫進殿,便覺察渾身一暖。

半歲的繁陽長公主劉芷,被乳娘伺候著穿上了一身嫩黃色的春裳,卧於榻上。乳娘扶著幫她翻過半身來,她卻又不滿意了,折騰著想要重新翻回來,看見了張嫣,漆黑的鳳眸驀然一亮,伸出白嫩如同藕一樣一節節的手臂來,作勢要母親抱抱。

張嫣頓時覺得心像陽光下的薄雪一樣,一點點的化成了水。

脫去了斗篷,在火爐邊暖了一會兒,這才過去抱起劉芷,笑著哄道,「好好,小半天不見,你想阿娘了么?阿娘教你說話好不好?」

摸索著劉芷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慢慢重複道,「『阿娘』。」

……

中元二年春正月,張嫣處理完了一年宮務,微感疲累,坐在榻上歇息,忽聽得廊下歡呼一聲,荼蘼掀簾進來,笑著稟道,「娘娘,外頭院子里的梅花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張嫣於是起身,推開窗去望。在昏暗的暮色中,庭中西北角的江梅樹,昨日看還只是打著花骨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吐出幾朵紅色的花蕊,映襯著冰雪顏色,分外艷麗。

「娘娘,」菡萏笑問,「這紅梅開的喜慶,要不要折一枝下來,插在殿中供著。」

「不用了。」張嫣搖頭微笑,「梅樹本是風姿卓然,在寒冬里盯著風雪開放,我又何必行這樣的事情,非要將她折回來,供在暖室里呢?將大公主抱過來吧。」

帘子外頭伺候的宮人屈膝應道,「諾。」

不一會兒,桑娘便將劉芷抱到了正殿中。

劉芷今日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衣裳,分外精神,被乳娘報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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