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17章 訓子

菡萏怔了怔,反應過來張嫣的用意,於是展袖行了一禮,應道,「諾。」

「至於那個特意前來報信的承明殿宮人。」張嫣沉吟了一下,轉頭對楚傅姆道,「阿傅,你親自去處理吧。」

在未央宮中設立女官之後,宮中形勢倒向椒房殿,已經是不可遏制的趨勢。但這位名叫白果的小宮人,卻是滿宮上下第一個向椒房殿投誠的。雖然只是通報了一個小小的消息,但單為了這個第一的表率作用,椒房殿也需得給予一定程度的重賞,方能顯出她們中宮的氣度,亦讓宮中其他人日益歸心;但,同時,這賞卻也不能太過。否則的話,日後若有其他人也立了功勞,便會不易掌握度了。

夏五月的時候,午後的陽光有一些烈。因為身孕的緣故,張嫣這些日子不敢用冰,這日里,只用了一碗井水澎湃過的紅豆沙湯,楚傅姆便遣了小宮人過來回話,說那位承明殿宮人沒有接了賞賜,只在楚傅姆面前求道,願在皇后娘娘身邊伺候。

出於讓宮人歸心的考慮,楚傅姆雖是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賞的白果,卻也沒有避人。因此,被白果當著人一跪下來,反而將楚傅姆逼到了不好利落回絕的角落。

聽起來,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

張嫣便起了興緻,搖搖頭示意不再要紅豆沙湯了,回頭道,「既然她這樣說,你們便將她帶進來見見吧。」

一個身著外宮青衣雙鬟的小使女由椒房宮人領著,從外頭走進殿來,戰戰兢兢的伏拜下去,「奴婢白果叩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長樂未央!」從頭到尾,不敢抬頭。

頓了一會兒,上首才傳來張皇后的聲音,「你叫白果?」

「正是。」

「今年多大了。」

「回皇后娘娘的話,婢子的母親是前元元年沒入宮的宮奴,」白果的聲音帶著一點怯,口齒卻還算清晰,聽起來有些脆生生的,「後來在永巷產下了我,婢子今年滿八歲了。母親前年去世,如今,婢子一個人在承明殿中伺候。」

八歲。

張嫣心裡微微憐惜。

八歲的孩子,若是在自己的前世,還是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孩子呢。這個白果,卻已經獨自在未央宮中求生,雖然自自己掌控未央宮以來,椒房殿已經得勢,但整個未央宮中有無數宮人,單一個承明殿,伺候的宮女也不下百十,白果不過八歲稚齡,卻能夠想出到椒房殿報信,並付諸行動,也算得是個很機靈的孩子。

「我實話告訴你,」張嫣輕輕道,「我身邊的宮人,都是要識文斷字的。而且,我也從不用年紀像你這麼小的宮人。」

無論是之前在承明殿偷偷跑出來給張皇后報信,還是剛才拒絕楚傅姆出面代表張皇后給予的賞賜,都是一生中算得極為重大的決定。白果雖然有些小聰慧,但終究年紀稚嫩,付出了重大心力,此時聽得坐在上面年輕的皇后如此說,心中失望至極,險些要落下淚來。終究記得阿母臨終前叮囑的謹言慎行的話,勉強忍住了,道,「奴婢惶恐,——」

「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張嫣忽然道。

她眼波微泛,招過荼蘼,在她耳邊吩咐了一番。

荼蘼的眼眸中難免顯出了驚愕的神色,壓抑了一下,轉過頭對白果道,「皇后娘娘憐惜你機靈,給你兩個選擇,第一,賜給你二百斤黃金,此後,你可以拿著這二百斤黃金,或回承明殿,或者出宮;第二,」

她頓了頓,繼續道,「過些日子,宮中會開辦一個內學堂,教導宮人識書認字,只是規模很小。娘娘可以給你一個名額。你打算選哪一個?」

白果面上神色變幻,顯然很有些掙扎,思考了好一下,方道,「奴婢選第二個。」唇上都已經被咬出血來。

「你確定了?」荼蘼忍不住問道。

要知道,二百斤黃金,適才自己聽到皇后娘娘說的時候都有些愣怔。按漢制,皇帝聘皇后,聘金亦不過黃金萬斤,前元四年,當年張嫣因為和皇室的親緣關係,呂太后特意做主,將聘金增加到兩倍,共是兩萬斤黃金。

張嫣剛剛賞出去的,便是她自己聘禮的百分之一。然而,這個女孩雖然經過了一番猶豫,卻極為堅定的選擇了後者。

「確定。」白果答道。

「娘娘,」荼蘼好奇問道,「你可是很喜歡這個白果?」

張嫣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方才道,「是個聰明的孩子,若稍加調教,日後說不定也能當一局之力。」

「你倒是出息的很啊,居然連老師和嫡母都敢質疑。」

宣室殿中,劉盈看著站在下面穿著大漢諸王常服的淮陽王劉弘,怒氣匆匆的斥責道。

劉弘面上神色倔強,抬起頭,硬邦邦的頂撞了回去。「父皇所責兒臣不認,敢問父皇,兒臣的哪一句話說錯了?」

劉盈一時倒噎。怒火衝上了頭頂,冷笑道,「怎麼,你這是在指責朕么?」

「不是的。」

聽了他的這句話,劉弘霎時間便紅了眼眶,向前沖了幾步,握著拳頭沖著劉盈吼道,「我只是,我只是討厭椒房殿的那個女人,自從她回來了,父皇就不要我了。」

他哇的一聲哭起來。

劉盈在兒子的哭泣聲中愣了一愣,被兒子不馴勾起的怒火,稍稍消亡了一些,卻又平添了三分苦澀。不耐的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他其實沒有教育孩子的經驗。

曾有的兩個孩子,在還沒有出生之前,便已經不在。而他寄予了萬分期待的阿嫣的孩子,到現在還沒有出世。便是面前的弘兒,也是在被雪藏在長樂宮的永巷中長達四年之後,在一場變故中,措手不及的送到了自己面前。

對於這個孩子在永巷孤獨長大的心理,他無法真正了解。而他也終究成人,早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劉弘這個歲數,是如何仰望自己的父親。

劉盈吸了一口氣,開始反省,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阿嫣,似乎真的有些忽略了這個孩子,不由的將聲音放的柔和一些,對著劉弘道,「弘兒,之前算是父皇不是。從今日起,父皇會多花些功夫陪你。」

「只是,弘兒,」他加重了語氣,「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要靠自己站起來,而不是依賴著父母。父皇希望你能成長成一個明理知事的好孩子,而不是無理取鬧的。」

劉弘抽抽噎噎,聽著他開始的話,尚有些歡喜,慢慢的又生氣起來,惱道,「你就是偏袒她。你為什麼會喜歡那個女人,要不是她做了手腳,這些年,父皇怎麼會不管我們。」

「胡說什麼?」劉盈大聲喝道。

劉弘被他的怒氣嚇到,一時間不敢動彈,圓圓的眼睛中便透出一抹怯來。

劉盈深吸了口氣,忍耐道,「是誰跟你說,是張皇后從中動了手腳,才讓你們見不到朕的?」

不是這樣的么?

劉弘怯怯的看著自己的父親,有心想問,但看著他的面色,終究沒有敢說出口,只是本能的覺得一種不好,不敢說是自己的阿娘教給他的,只能囁囁嚅嚅。

劉盈來到兒子面前,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弘兒,父皇跟你說實話,這些年,父皇沒有理會過你們,是他因為,父皇根本不知道你們的存在。」

「讓你阿娘和你在長樂永巷過了四年無人照顧的日子,父皇對你抱歉。也希望你,能夠走出那段日子,做一個讓父皇驕傲的孩子。」

在父親好言的安撫下,劉弘哇的一聲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抽噎問道,「那父皇這些年來,為什麼一直不理我?」仰起臉來,眼圈都紅了。

劉盈於是沉默下去。

他之所以一直不知道劉弘的存在,是因為呂后在長樂宮一手遮天,對他隱瞞了消息。

只是,子不言母過。在這件事上,他又能說呂后什麼?

良久之後,也只能道,「弘兒,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要向前看的。不管從前如何看,父皇不希望你只學會了憤恨。而且,」

他的聲音肅然起來,「弘兒,你不僅是個孩子,你也是大漢的皇長子。你首先要知道道理。身為人子,孝敬嫡母,是個樸素的道理,不是你心懷怨憤便可以不做的。其次,有些事情的真相另有其實,你不能僅僅因為聽了別人的一句話便做下自己結論。你總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思去分析。」

淮陽王弘於前元三年出生,第二年冬十月,張皇后才嫁進未央宮,且張皇后是未央宮的皇后,而在五歲之前,淮陽王母子卻是在長樂宮生活的。

有些事情,只要看一看脈絡,便能知曉真相。

劉弘愣愣的聽著,眸中閃過迷茫色彩,一時間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話。

宣室殿中便沉默下來。

便在這個時候,管升在殿外啟道,「大家,椒房殿女官菡萏在殿外求見。」

劉盈怔了一下,吩咐道,「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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