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聞言,微微蹙起柳眉,望著面前的楚傅姆,若有所思。
她曾將劉盈對自己的承諾,隱約的透露給過身邊荼蘼等三個貼身女婢。這既是出於自己得償所願的喜悅,不好告訴阿母,於是希望身邊這幾個親近的宮人為自己的幸福而高興,也是自木樨之後,生出的一種警醒。
說起來,木樨當初膽敢當面對自己提出去伺候劉盈,一是因為在之前數年的時光中,將一縷少女心思錯付給了宣室殿中溫和仁善的皇帝。二,也是因為看輕了劉盈與自己之間的感情,認為自己能夠在其中插上一腳,背仗著皇后的威勢,同時得到帝王的寵幸。
在發生了木樨事件之後,她痛定思痛,實不想再一次面對貼身人的背叛。因此在一切都沒有來得及發生之前,先行揭出劉盈對自己的深厚情意,以及自己對這段感情的要求,堵死了這些侍女心中可能生出的一絲僥倖。
這樣,雖然看起來不夠光明磊落,但至少保全了彼此之間的主僕情誼。也是自己對她們的善意。
而她真心希望,自己能與荼蘼她們一生相安。
這樣的承諾,未免有些驚世駭俗,並不是一件可以隨意宣之於人口的事情。荼蘼等人便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楚傅姆。
所以,這個時侯,楚傅姆並不知道劉盈的承諾。
「阿傅,」張嫣慢吞吞道,「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和陛下,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娘娘,」楚傅姆跺腳,急切道,「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的——」
「我知道,」她苦口婆心,「娘娘還青春年少,且正是和大家情濃的時候,自然不願意想一些灰心喪氣的事情。只是,皇后娘娘,奴婢已經在這座宮中待了太久時間,看過了太多宮廷女子的起落悲歡。
想當年,公子扶蘇的母妃鄭夫人,亦是來自鄭國的貴女,何嘗沒有過十分受始皇帝寵幸的時候?最後卻色衰愛弛,公子扶蘇亦自刎身死;遠的不說,便說先帝的戚夫人,娘娘是親眼見過的,先帝一度寵愛戚夫人到想要易儲,將帝座交給隱王如意。最後不得行,便也放棄了戚夫人。娘娘如今年少人嬌,自然得寵深重……」
楚傅姆還在切切勸導,張嫣的心神卻已經微微盪開,眸光亦沉鬱下去,沒有說話。
她其實知道,從某一方面說,楚傅姆的話是對的。
宮廷原本就是這樣一座吞沒女子青春的地方,無數個原本嬌柔美好的女子被困在這座宮廷之中,為了出人頭地,為了過的更好,而相互傾軋,互相爭鬥,堪稱不見血的戰場。縱然她深愛劉盈,此時也與劉盈的關係極為甜蜜,卻依舊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當兩個人之間夾雜著一些丈夫名義上的其他女人,這樣的婚姻亦是完美的。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她凝眸望著面前的金絲楠木案幾,杏核一樣的水眸中,閃過一絲暖色。
三尺見長的楠木案,鋪墊著暗硃色的宮綈,其上面擺放著一張荷花形果盤。果盤通體用水玉(即水晶)雕成,透明晶瑩,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蓮花,一串鮮艷的荔枝盛放在其中,鮮翠欲滴。
先帝年間,南越王趙佗獻上異果荔枝,從此之後,荔枝便作為一種名貴水果,進入大漢權貴的視線之中。荔枝性熱,果皮為鮮紅色鱗斑狀,果肉鮮時呈半透明凝脂狀,味極香甜,尤其特別的是,十分適合孕婦食用,對身體有益處。
之前有一段日子,她懷著身子,害喜十分嚴重,吃什麼都吃不下,不一會兒便轉頭吐了個精光,身體也消瘦的很厲害。劉盈看著揪心,聽聞荔枝味鮮美且有益孕婦食用,便遣人去南疆向南越王求取。趙佗尋了境內最早的荔枝,送往長安,宮人們清洗乾淨,剝了半塊果皮,露出晶瑩的果肉,剛剛呈上來,便是面前的這一盤荔枝。
張嫣唇角輕揚,剛見到這盤荔枝的時候,她震撼半響,心裡極妥帖,只因從中,看到了劉盈對自己的脈脈情意。
她和劉盈,不同於之前的任何一個國君和皇(王)後,因為,他們之間,是有真情的。
這情意,不同於男子見到美色而生出的表面喜悅之情,是在多年相處之間,慢慢產生,滋養,發於深心,因此絕不會輕易背棄。
傅姆在宮中度過了太長時光,經歷過太多事情,因此比旁人看的更深遠。但同樣的,正是因為見過的太多了,她的心已經被那些權謀起落給遮住,不能輕易相信掩藏在權謀起落之下,生命的那抹亮色,那些人性中至真至誠的愛與溫暖。
她和劉盈之間的愛,與溫暖。
誠然,她並不喜歡這座未央宮,可是,她愛這座宮殿的主人,那個有著溫暖眸光的男人。因此,也接受了這座宮殿的一切。
雖然,她依舊無法對這座宮殿固有的灰暗地方抱以喜愛之情,但是,她愛的男人在這座宮殿里。
世上男兒本多薄倖。她一直都知道。所以,兩世為人,都小心謹慎,不肯輕易付出自己的感情。可是,總有一些人,能夠輕易打破你的藩籬。對劉盈的感情,是在日深月久的相處中漸漸產生,但是,對劉盈的信任,卻是從長樂宮宮階之下的第一次相見,便漸漸開始。正是因為劉盈的存在,才讓她能夠堅定的相信,這世界上,總還是有一些男人,是不一樣的。
「……皇后娘娘——,你要知道,」楚傅姆恨張嫣不爭氣,面色轉為鄭重,「這些年,你雖為皇后,但在這座未央宮中,除了椒房殿,根本沒有一絲屬於你自己的勢力。這是不應該的。也對你十分不利。而且,娘娘,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日後以這座宮殿為家,就應該清楚,作為皇后,和作為大家的外甥女,是不一樣的。若你永遠只當大家的外甥女,那麼你縱然有什麼不是,大家作為長輩,總得包容你一二。但你既然已經決定做大家的皇后,就應該承受大家日後對你嚴苛起來的要求。你與大家雖有著往日情分,但情分雖好,卻不一定經得起歲月磨損,我們得趁著大家的心還在你心上的時候,先在未央宮多經營一番。」
「阿傅,」張嫣肅然起來,起身對楚傅姆行了一個輕輕的拜禮,「你對我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你說的,也有你的道理。」
楚傅姆避過,面露欣慰之色。
說了這麼多,張皇后總算開竅了。
「可是,」張嫣鄭重道,「我也有我的想法。」
正是因為劉盈對自己情意殷殷,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做一個值得他寵愛的人,而非陷入後宮爭鬥之中,一日一日的迷失自己。到頭來,縱然鬥倒了宮中所有的敵人,回過頭來,卻是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想起劉盈,她的唇角便不自禁微微翹起來,無視楚傅姆微微僵硬的臉龐,伸出兩根潔白纖細的手指,從面前果盤中取了一粒荔枝。
荔枝鮮美,經宮人處理,已經剝除了一半果皮,露出裡面晶瑩的果肉。她將裸露的果肉送往唇邊,含住一抹潔白。只覺得,甘冽的汁液浸出來,極其甜美,就好像,她如今沉浸於的,戀愛的感覺。
她愛上了這個男人四年,他終究無法回應她,在她失望遠走之後,他卻追了過來,雖然這其中的因由,她並不是很清楚,但對這段感情,她卻是十分珍惜的。
也因此,她想要做一個值得劉盈一直深愛的女子。
張嫣悠悠道,「我其實,不喜歡宮斗的。」
楚傅姆怔了怔,「宮斗」這個詞雖然有些俗,放在宮廷之中的女人身上,竟是十分形象。「可是娘娘,」
她微微苦笑,帶著一種倦怠的感覺,「奴婢難道願意打破你的美夢么?可是,我的娘娘,宮廷就是這樣的一座地方,有時候,不是你不想斗就可以不鬥的。否則的話,若日後身落低谷的時候,被人踩在頭上,只怕後悔莫及。」
張嫣伸手擺了擺,阻止楚傅姆的話語。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取過一條手巾,擦拭沾染了荔枝汁液的手指,輕輕啟唇道,「阿傅,未央宮中,陛下的妃嬪不算很多,但也絕不算少。我身為皇后,如今又得陛下為我撐腰,已經是佔盡了優勢,若還步步緊逼。陛下本就是個惜貧憐弱的性子,雖然嘴裡不會多說什麼,心裡卻反而會偏向她們。若是陛下與我離了心,無論我做了多少,他總能夠找出一個新人來,如此周而復始,實在是沒有什麼意義。而且,」
她揚了揚精緻的下頷,眼神驕傲,而又帶著一絲矜持,「我也本不喜歡一個個的尋她們的毛病,或者是籠絡她們身邊的下人,來控制住她們的動向。若是用那樣的手段,縱是將這些嬪御一個個的踩在腳下,最終得到勝利的自己,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我慣常喜歡一勞永逸。如果一定要做些什麼的話,我寧願一次性從根本解決問題。」
「一勞永逸?」楚傅愕然的睜大了眼睛。
什麼意思?
「是。」張嫣頷首,若有所思的問道,「阿傅,你知道,為什麼這些嬪御從前敢藐視我這個做皇后的威嚴么?」
「這……」,楚傅姆含糊道,「不過是因為娘娘年紀小……」且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