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03章 情脈

一語既出,無論是荼蘼還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著張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

畢竟,當日張嫣憤而出走未央宮,說起來,雖然根源上是因為與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進而絕望。但終究,貼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頭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歸來,腹中也懷了皇子,正應當欣喜享受與皇帝四年後才遲來的夫妻蜜意的時候,卻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離開之後也進封妃嬪。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少使,但畢竟也是一種對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們意料的是,張嫣聽聞此事,並沒有怎麼作色,甚至,她的心情還有些愉快,問道,「那陛下招幸過木樨少使沒有?」

「……那倒沒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著熱湯的銅盆,荼蘼親自動手,擰乾帕子,伺候著張嫣洗漱,又有兩個小小的留頭侍女進來,一個推開北牆之上的支摘窗,將房中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個捧進來一個青銅蓮花底座孔雀屏香爐,放在書案前高放的綈幾之上。

「我不要熏香。」張嫣忽的道,吩咐道,「將這香爐拿出去吧。以後,我的房中,就不要點熏香了。」

小侍女無措的瞧了瞧室中旁的宮中女官,輕輕應了一聲,「諾。」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綉白梅花夾襖,為張嫣披上,出了寢卧,在東次間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鮮肉羹,覺得腹中熱騰騰的,明明剛剛起床不久,竟又生了困頓,打了一個呵欠,聲音渾不在意,「……只要陛下沒有招幸她,她再怎麼樣,與我都沒有半分關係。」

「何況,」剩下的話在嘴裡含著,心懷連體,於是越發成了咕噥,「他答應過我的……」聲音模糊。

在雲中的鐘樓之中,她與劉盈交心,他曾經應允過她:從今以後,只要她心甘情願的留在他的身邊,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餘的女子。

——荼蘼與菡萏相視而望,難掩眸中震驚。

張嫣與天子自幼相識,多年相處,感情極為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夠跨越那道所謂舅甥的界線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後,張皇后定當極為受寵,這本是她們這些貼身女官能夠預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們萬萬想不到,天子竟願意給張皇后許下如此重諾。

有這樣的承諾做底氣,難怪,張嫣對於木樨的消息並不放在心中。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點不擔心么?」荼蘼忍不住問道,「畢竟如今雖然不會有事,但誰也保不住……」話還沒有說完,被菡萏在後頭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沒什麼關係。」

明明是在炭火燒的溫暖如春的室內,不知道為什麼,張嫣卻還是覺得有一些冷,於是緊了緊身上的襖子,覷見了侍女掩藏起來的小動作,微微翹起唇角,「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可是,我覺得,為人夫婦,最當緊的,是一個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後可能發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夠安下心來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許久之後,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記得,那一日,清晨陽光初初升起,從支摘窗中照進來,一片金光燦爛,張嫣坐在錦榻之上,微微仰起頭來,眸光明亮,而聲音堅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沒有跟我說,只要沒有鐵證如山的證據擺在我眼前,我會一直的信著他。」

不生疑慮。

……

「對了,」張嫣語氣一轉,微笑問道,「你們沒有進來的時候,我就想問問你們,」她轉過頭來,望著面前兩個侍女,鄭重問道,「你們跟在我身邊也有幾年了,對日後有沒有什麼打算?」

菡萏渾身一震,驚懼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們了么?」

「你說什麼呢?」張嫣失笑,「不是這樣的。」

她懷孕體弱,雙腿不耐久坐,不過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發麻,於是換了個姿勢,心中偷空想:這個時候,她讓人將高足搖椅坐出來,應當沒有人會說她不雅了吧?

「從最開始,我帶你們入未央宮的時候,就沒有用這座宮廷困住你們一生的想法。只是一直覺得時間還早,便沒有跟你們提及。」張嫣握著菡萏的手,安撫著她惶恐的情緒。想起自己這些日子在外的艱辛,和終於能和劉盈相戀的甜蜜,神情也柔和下來,「說起來,你們幾個人,論歲數還要比我大上一些,如今,我都已經有夫有子,將心比心,也希望你們有一個完滿的人生。」

「現在想來,」她望著室中牆上自己少時曾經用過的流水琴,聲音微微抑鬱,「當日木樨如那般行事,雖有她心起妄逆的緣故,也不乏是因了,我這個做主子的,平日里太忽視你們的心意。」

「娘娘說的什麼話?」荼蘼和菡萏都伏跪下來,泣道,「這些年來,娘娘待我們這些做婢子的,已經是極好的了。是木樨自己不曉事……」

「是么?」張嫣嘆了口氣,行到菡萏面前,道,「菡萏,當日在信平縣,我救下你的時候,你自言終身不嫁,我曾經說過,我尊重你的心意。到如今,我依舊是這句話,我並沒有逼迫你做什麼的意思。我只是,再給你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她環視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女官,「還有荼蘼,如今不在這兒的解憂,也是一樣的。我是這樣想的,雖說是做主僕,也要兩下相安,才能長久相處。若心起怨懟,早晚都是要出事的。你們也不需要立刻給我回覆,可以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再告訴我。」

「你們和我相處多年,都有實打實的情分,只要不是將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去,無論你們想要如何,是繼續留在椒房殿做女官,還是出宮尋個百姓嫁人,甚至,便是想尋個郎衛,我都會儘力成全。」

……

「當然,就算是要出宮嫁人,也還得有個尋人的空兒。」張嫣補充道,「如今,未央宮中剛經了一場大事,我又剛剛回來,肚子里還有一個小的,正是最缺人幫忙的時候,就是你們現在想立刻甩手嫁人,我也不會放啦。」

荼蘼和解憂都撲哧一聲笑了,在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神色也好看起來,長身伏拜,將頭叩在室中鋪著的絨毯之上,應道,「諾。」

「娘娘,」荼蘼道,「奴婢看你一副困頓的樣子,你要不要回屋子裡再睡一會兒?」

張嫣打了個呵欠,應道,「也好。」

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是特別愛睏的樣子。

她剛剛換了衣裳,褪履上床,忽聽得園外傳來一陣說話動靜,一時低了下去,再不得聞。

「外頭是怎麼了?」她問。

菡萏便打了帘子進來,笑意滿面「娘娘還沒睡呢?」

「是大家從未央宮中打發了一個小內侍送過來一筐橘子。可要喚他進來?」

張嫣心念微動,「讓他進來吧。」

前來送橘子的內侍便是之前在雲中隨侍劉盈身後的管升,如今已經是換了一身絳色內官服飾,趨行進來,跪地拜道,「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喲,」張嫣淺笑道,「幾個月沒見,你都已經升上六百石了。」(註:按設定,漢宮宮人服飾按品級而定,六百石衣絳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話,中侍長在林光宮的時候,覺得小的聰明機靈,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邊時候,大家也覺得奴婢本分,這才升了奴婢俸祿。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給娘娘送點東西。本是讓韓侍長親自來送的,可是韓侍長伺候大家不能親離。奴婢便說,不如讓奴婢來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宮常見了奴婢,說不定會開懷一些。」

張嫣俏臉之上,微微暈紅,輕輕道,「將橘子取進來給我看看。」

水晶蓮花托盤之中,置了八個橘子,個個渾圓金黃。張嫣伸手取了一個,便聞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剝了皮,將一片橘瓣放在唇間,只覺白色的絲絡化在舌尖,有一種沁人的甜味。

托盤之下,澄心紙展開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書數行清剛隸書:

嫣卿見字如晤,《詩經·采葛》有雲,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今與卿別不過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宮中見楚地新橘,憶昔日與卿之舊,不勝歡喜。卿如有意,務手書回信。

夫字。

箋紙右下角有紫色武都印泥欽了一方印鑒,彎彎曲曲的篆字寫著「持雲」二字。

她看著紙上筆力清剛的八分隸書,唇角微微翹起來,帶著蘊不住的甜蜜,回頭吩咐菡萏,「替我準備紙墨。」

「諾。」

菡萏提著書案上的八寶羊角宮燈,放在床前踏板之上,暈黃的光芒便照耀在床前方寸之間,分外明亮。張嫣倚在身後床屏之上,提起狼毫筆,在磨好的硯池之中蘸墨,給親愛的夫君大人寫情書,唇邊禁不住揚起淺淺的笑意。

夫君見字如晤,道是:一別之後,兩地相思,折桃花三四朵,望長亭五六坡,七弦琴歌一首隻為郎君聽,八行書字裡行間意可得有人識,九曲闌干倚門盼君來,盼君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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