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01章 父罪

漢唐之時,帝都長安設有棋盤一般的里坊,民家房屋建於坊中,出入需經過坊門,到了夜晚,宵禁時間之後,所有坊門關閉,不許百姓出入。唯有權貴侯爵之家經天子許可,可與坊牆之上開門,稱為第。

這一日,宵禁時間過後,信平侯第的門房小廝在尚冠里坊牆上開的侯府大門前張望,遠遠的見了那輛熟悉的玄錦帷簾輜車從前街轉角處急急駛過來,車前御者正是信平侯張敖身邊的貼身小廝張銳,連忙奔入府中傳告大總管張敬。於此同時,侯府大門也頃刻間打開開開,下人在門道前排成兩行,低下頭來迎接主人的時候,餘光瞥見,信平侯張敖匆匆從輜車上下來,面上神色並不算明亮。

「侯爺,你可算回來了。」張敬匆匆上前,在張敖耳邊輕輕道,「今兒個未時,陛下來訪侯府,帶著皇后娘娘一同。」最後半句話,聲音已經是壓的很輕,若非張敖事先已經知道一些明細,只怕根本聽不清楚。

「如今陛下可回宮了?」張敖一邊在外院大道上急急行走,一邊問張敬道。

「回侯爺,」張敬輕輕道,「陛下已經是在半個時辰前回宮了。倒是皇后娘娘留下來養病,如今正跟著長公主住在秋實院。」

張敖唔了一聲,腳下方向輕輕一轉,向內院而去,同時吩咐張敬,「既然皇后娘娘已經回來,這次,我信平侯府的危機就大體算是過去了。只是,」他的眸光微微暗了暗,聲音鄭重,「這最後一個關頭,絕不能大意。」

「張敬,自你接任你阿翁做侯府的大總管以來,做事還算的上幹練,這些日子當要好好管束全府上下,若讓皇后娘娘的任何不適合的消息透出府去——就不要怪我不顧念你們祖孫數代效忠我張家的情分了。」

張敬肅然,心知此事對整個信平侯府的意義,應道,「敬諾。」

轉眼便到了內院儀門之處,張敬不便再跟進去,便頓住了腳步。張敖獨自一人進了內院,向妻子所居的主院秋實院而去。

其時天色已晚,魯元白日里卧榻久了,且因著日夜掛心的女兒終於平安歸來,便無法安然入睡,在東次間坐榻上起居,見丈夫從外頭進來,眸中閃過亮色,喜悅道,「敖哥,你回來了?」面色較日前病重之時,好轉了良多。

「阿嫣呢?」張敖不答,只黑著臉問道。

「敖哥也知道她如今回來了?」魯元微微驚訝,隨即瞭然,「陛下回宮之後,她有些累,已經是在後罩院里睡下了。」提到平安歸來的女兒,魯元便忍不住面上露出笑意,眸光極其滿足。

「她還有本事睡。」張敖驀然提高了聲音,指著一旁侍立的侍女秋蒿,「你去,讓皇后娘娘過來一趟。」

「敖哥,」

魯元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室中,張敖已經是掀了帘子出去,廊上遠遠傳來他的聲音,「等皇后娘娘過來,讓她去宗廟見我。」

……

張嫣的祖父張耳本是大梁人氏,戰國時,曾在魏國任外黃縣令。後來輾轉依附陳勝吳廣、趙王武臣、趙王歇,楚王項羽入關,因扶趙抗秦之功,分封張耳趙地北部,為恆山王,都信都。後來兵敗,投奔漢王劉邦,封為趙王,都襄國。其後一年去世,其子張敖繼位,為趙王。漢九年,趙王因涉入謀反事,廢黜為宣平侯,在長安尚冠里為宣平侯做侯府。張氏宗廟也就隨著歷經各處地方,最後遷入長安信平侯府。

在蒼茫的暮色中,七間明堂建築的張氏宗廟坐落在信平侯府的東部一座高台之上,重檐高啄,像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鳥兒,俯視著其下冥冥的子孫。

張嫣匆匆趕到宗廟的時候,張敖已經是遣退了府中旁人,獨自一人侯在宗廟敞開的大門之前。

四年之前,張嫣便是在這座宗廟之前,聆聽父母教誨告誡,嫁入了未央宮。

「阿翁,」

見著久別重逢的父親,張嫣的心思也有些複雜,屏退了下人,自己一個人進了宗廟。

張敖回過頭來,看著一步步踏著台階上來的長女。見她的身形消瘦,猶如一紙剪影,面上神色也很是見憔悴,目光中閃過一絲心疼,卻又轉瞬變的強硬,輕輕道,「這一座明堂,是我們張氏的宗廟。其中祭祀著我張氏歷代先祖。先帝九年,我們一家從趙國故都襄國遷入長安,便從那時候一直祭祀到如今。」

他抬起頭來,俯視著張嫣,「無論你在這座宗廟之外是什麼身份,在這座廟前,你先是我們張氏的子孫,是也不是?」

「是。」

「那麼,」張敖的目光肅然,「既然如此,你這次犯下如是大錯,身為一國皇后,不思襄扶天子,反而任性離宮,是不是該向你的父祖告罪?」

「侯爺,」魯元因著體弱,這時候才趕了過來。她猜著張敖用意,不敢帶下人進來,獨自一人進了院子,見著宗廟之下張敖訓女的情景,大驚失色,撲過來護在女兒身前,「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么?」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站在廟前的夫婿,「阿嫣是你的親女啊。她久別歸來,如今身體還弱著,你怎麼能讓她受這份罪?」

「這件事公主你不要管。」張敖的聲音強硬,「作為臣子,我不能對一國皇后作為指責,但作為大梁張氏的家長,阿嫣,只要你還承認你自己是我張氏子孫,我便有資格在這張氏宗廟重地對你做出訓怙。阿嫣,你可知錯?」

張嫣褪去了頭上簪珥,伏跪在了堂下,「不孝女張嫣,敬聽父祖訓誨。」聲音帶著一絲硬邦邦的意味。

「怎麼,」張敖聽出了她話語里的情緒,冷笑道,「你覺得為父怪錯了你么?張氏生育於你教養於你,給了你所有的榮光,只是為了讓你在之後的某一日,拋棄掉所有的責任,逃避出去么?」

張嫣訥訥不能言。

關於沙南縣城門前的那次事情,雲中郡守孟舒後來坦誠,是出於她的阿翁的指使。她能夠理解阿翁的心思,也知道阿翁對她的人身安全還是做了保障,可是作為一個親女,終究不能一點不介懷父親對自己的設計。

這次回到長安,她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自己的父親,對於來自父親的指責,便多少生出一點抵觸情緒。

但張敖在宗廟之前言之鑿鑿,縱然他本身的行為有所詬病之處,他對自己的指責是沒有錯的。

從自己的感情角度上來看,被人心放棄,並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是從這個時代所遵從的世俗道德倫理上來說,為一國之後不能有母儀天下之德,為妻不能匡扶夫君,終究是不夠賢惠的。

更何況,由始至終,她沒有太過於考慮自己的家人。

魯元殷殷的護著女兒,「孩子還小,」她狠狠瞪了張敖一眼,「你又何必這麼嚴厲?不怕嚇壞了阿嫣么。」

「公主?」張敖氣結,拉過妻子的身子,面上一片肅容,「這是張氏家門之事,絕不能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就算了。你可知道,多少顯赫家族,便是從這些地方敗掉的?」

「夠了,」魯元一把甩開他的手,情緒憤然。

作為一個母親,她不想理會這些大道理,只是瞧見了她的女兒跪在宗廟之前,身體伶仃,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我只知道,阿嫣吃了那麼多苦,好容易還回來,連一個安穩的覺都沒有睡上,便被你拉到宗廟裡來受罰,」

她一把抱過女兒,只覺得懷中的身體瘦的可憐,落了淚道,「你這個當阿翁的不心疼,我心疼。」

「——公主,我知道你愛女心切,可是你也要講一點理,」

「陛下待我們一家恩情深重,她身為一國之後,卻行此荒唐之事。若不受罰,豈非是我等為臣不孝。」

「陛下都沒有怪她,加她一根指頭。作為出嫁女之父,你有什麼資格罰阿嫣?」

張敖深吸了一口氣,隱忍道,「正是因為陛下沒有半分怪罪,我們才得更做出正確的姿態來。——不然,滿朝百官會將我們張家看做什麼樣子。這丫頭就是從小被你這個當娘的給寵壞了,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事情都敢做,若是這次不讓她認錯的話,若以後她再行出什麼悖逆之事,我們張家拿什麼去賠罪?再說了,她從未央宮逃出來的時候,可曾想過,如果此事敗露,張氏會有什麼罪責。」

「阿翁,」張嫣大聲喊道,「我知道我錯了。」

「我以後也再也不會再亂來了。」

在這次離宮之後,經歷了匈奴之險,好容易才逃了回來,她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

她知曉,她的離開,不會讓家族因此獲上什麼大罪。畢竟,就算她離開了,劉盈心有愧疚,不會怪罪;而呂后又顧念著魯元,也不會怎麼樣張家。

可是她終究是沒有太多考慮信平侯府的。

就好像,一棵樹會在春季發芽,茂盛的生長,秋天結出豐碩的果實,也會在冬季落下所有的葉子,緩慢的生長,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

她的離開,給了信平侯府一個重擊,也許能保證張氏這株樹不會因為她而被枯萎死去,卻截斷了它在來年某段時日枝繁葉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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