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98章 郊見

「終於回來了。」

成都市肆大街之上,妙齡女郎摘下頭上的氈帽,露出一雙明媚的杏核形眼眸。

寬敞的大街上走過的行人,穿著葛綈的漢制曲裾深衣衣裳,用竹笄束著規整的頭髮。商販在沿街市肆之中用著高亢的巴蜀方言叫賣,許久未聞的同脈語音,一聲聲落在耳中,張嫣眨了眨眼,雖有些許隔閡,卻有一種物非人是的歡喜。

「淑君,」孟觀從車轅上回過頭來,掀開車簾,關心的望進來,「可是顛簸的不舒服,咱們要不要找個地方歇一歇?」

「也好。」

三天之前,他們從洪岩寨取蜀郡入關,之後借道漢中,回往長安而去。一路上,因為張嫣的身體積弱以及腹中的胎兒,將行程放的十分緩慢。

張嫣若有所思。

再次回到大漢之後,對於遊俠的力量,張嫣才第一次有了直觀的認識。從蜀郡往下,這一路他們所到之處,千百人趨之若鶩。雖然對她的潛歸長安給予了很大的幫助,但是,也可以從中看出來,遊俠這個群體遊離於官府勢力權威之外,具有多麼強大的社會力量。

而這,又實在不是官府與皇權所希望看到的現象。難怪,後世之時,武帝劉徹會決意傾力打擊遊俠。

這一日,他們下榻在漢中郡一位韓姓小吏的家中。家中主人韓湘對孟觀十分敬重,備下酒宴邀請孟氏「兄妹」,張嫣懷有身孕不能飲酒,便用茶湯替代,陪了一會兒。

酒酣耳熱之際,孟觀聽韓湘提起新敕封的漢中王,愣了一愣,忍不住去看坐在一旁的張嫣,見她坐在暗色里,面上神情忽明忽郁,不免擔心起來,猛然叫道,「淑君。」

「嗯?」張嫣的手一抖,杯中熱湯濺了幾滴出來,落在手背之上。她卻恍若未覺,抬頭笑道,「大哥,怎麼了?」

笑顏明媚,仿若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這樣的清麗容顏落在韓湘眼中,忍不住贊出來,「孟娘子真是美人兒。也不知究竟是哪位郎君有這個福氣得了去。」

張嫣低頭,「他呀,」眸光落在手中杯盞,微微流轉,「不過是個大混球罷了。」

這樣子。

韓湘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轉了話題,道,「對了,孟大俠大概沒有聽說過吧?半個月前,天子下令百官參選,要舉排大漢開國功臣位次。」

「排舉開國功臣?」張嫣訝然而問。

「是啊。」韓湘的聲音帶了一絲得意。

自陸氏良紙製成之後,朝廷開始抄制邸報,通傳當月朝廷宗室及政務信息,發行天下。他供職於漢中郡府,得到的消息最為及時,「三日前,朝廷的邸報剛剛下來,陛下頒下詔書,說是夜裡夢見先帝立國之時艱險,醒來之後,感念大漢開國功臣勞苦功高。於是決意以戰功排舉諸位功臣位次,立祀配享於高廟。這可是留名千古的事情,一時之間,整個長安城都轟動了。」

這時候,大漢交通不便,帝都長安發生的事情,最重大的,如同皇帝立後,以及分封諸侯王等布告天下咸使知聞的詔書,需要由朝廷下發到各郡縣,郡縣張貼出來,百姓見了,口耳相傳。若偏遠如吳越,只怕一個月後,都未必知曉。更不要提一些一般的消息了。

張嫣一路從巴蜀行來,月余之前,長安高廟發生的那段驚心動魄的對峙已經傳揚了開來:齊王劉襄因謀逆被廢黜,賜鴆酒自盡。楚王劉交系觀望,吳王劉濞卻因為見機的快,沒有被波及而逃過一劫。之後,「病癒」的天子劉盈恢複上朝,用果斷的手段出擊匈奴,取得了句注山大捷,逼迫匈奴簽訂了和議;對內壓制住各個不軌的諸侯王,維持住了朝堂之上各個勢力的平衡。一番動作,乾脆利落,極顯手段。縱然是陪伴著他多年的張嫣,在一個月後聽聞,也需得贊一聲好。

那個商山上溫和的回答著東園公唐老的問題的少年,在做了七年的大漢皇帝之後,經歷了失去愛人的陣痛與匈奴圍城諸侯王叛亂緊急危機的考驗,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手腕,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帝王。

在暗夜裡欣慰的同時,張嫣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在擁有了帝王的權謀、手段之後,劉盈,你是否在思念我,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此次舉排大漢開國功臣位次的事情,張嫣是知道的。

史上,漢惠帝駕崩之後,前少帝登基,呂太后臨朝稱制。因了從來沒有女主直接臨國的前例,為了取得開國老臣的支持,呂后主導了這件事情,通過排定功臣次序,送給這些列侯一份天大的尊榮,從而結好與這群憑著戰功打下大漢江山的老臣,得到了整個大漢。不可謂不是一個好的法子。

只是,歷史早在不經意間發生了大變化,如今已經到了中元元年,早應該靜靜逝去的惠帝劉盈還健康在位,於是主持這次排定功臣位次的事情的人,成了天子本人。

席上,韓湘已經是拍案大笑道,「……說起來,那些個開國功臣後人,酇侯蕭氏,平陽侯曹氏,都爭得面紅耳赤。為了一個位次,已是吵了小半個月,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呢。」帶著一種底層平民對權貴的羨慕與特有的不屑。

劉盈此舉,自然有其深意。

在經歷了這次漢匈大戰以及關東諸侯王趁皇帝「卧病」之時逼宮之後,通過大封功臣,並以此排定開國功臣位次之舉,為這些憑著戰功打下大漢江山的老臣功績蓋棺定論,一舉除去前元七年的留下的陰霾,並且攏定這些臣子的忠心。

但是,張嫣的心輕輕的跳動起來。

他的用意,遠遠不止如此吧。

暗夜裡,韓家案上的豆燈噗噗的燃燒著,照在張嫣的臉頰上,映出一片艷麗的色澤。

他知道了自己平安歸來。

在洪岩的時候,她寄給她一封書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回來。

她在紫薇花開的秋八月離開他,流落在匈奴草原,冬十月的時候,她逃出了匈奴,歷經兩個月的奔波,走過大半個匈奴,月氏,羌地,終於回到了大漢。冬十二月的風雪遮擋著歸途,終究遮擋不住歸心似箭,她將在來年春日到來之前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未央宮中的張皇后,終究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出現在公眾場合中了。縱然劉盈為張嫣百般遮掩,但這些能夠從楚漢之爭中闖過來並因功封為侯爵的權貴都不是傻子,不會猜不出一些端倪來。

皇后離宮,長安列侯之中,有多少人觀望,有多少人暗地裡生出心思,又在揣摩得失,沒有人知曉。

於此同時,信平侯府已經閉門謝客一個月之久,信平侯張敖治府極嚴,誰也無法拿到張皇后不在信平侯府中的證據。

張皇后畢竟不同於未央宮中其他的沒有後台權勢的妃嬪,她的背後,有長樂宮中的外祖母呂太后撐腰,天子的同胞姐姐魯元長公主是她的親母,她的父親,是原趙王,信平侯張敖。

張敖雖然早就被黜去王位多年,如今的趙王都不知已經換了幾位,但張氏趙國的賓客忠義是大漢上下聞名的,這些賓客多有出任地方郡縣使君高官的。

最重要的是,皇帝這麼久沒有就張皇后之事表態,甚至為了掩護此事,取消了歲首的內外命婦參拜皇后的典禮,足以表現出對這位外甥女皇后的維護。這就註定了,那個第一個提出張皇后行蹤嫌疑的人,要承受來自天子的怒火。

——成為新國丈,進而為下一任帝王的外祖的前景,雖然讓人嚮往。但是要與這樣龐大的政治勢力為敵,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嘗試的。

而在這個時候,劉盈拋出了一個新的餡餅,即此次排定大漢開國功臣位次,不免便吸引了上下眾臣的所有注意力。

畢竟,此時還是大漢初年,楚漢之爭的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臣子素重軍功,而輕姻親裙帶關係。有了可以憑著實打實的戰功來取得榮耀,陪祀高祖,讓此後千萬大漢後代臣民記得自己的名字的機會,誰還會關注未央宮中失蹤的張皇后的消息?

「淑君,」月色中,孟觀回過頭來,見張嫣面上神色有些奇異,不由喚了一聲,「你這是怎麼了?」

「大哥,」張嫣抬起頭來,忽然道,「我們明兒就起程回長安吧?」月光下,她的一雙美麗的杏核眼眸中,閃耀著璀璨的星火,熠熠生輝。

「怎麼?」孟觀愕然,「不是說好在漢中郡休養一兩天再起程的么?」

「可我又改變主意了。」

張嫣的唇角忍不住揚起來,「從漢中通往長安,此後的道路都是平直的。路上只要小心點,不會有事的。」

「而且,」她的手落在腹部,笑意欣然,聲音甜蜜,「寶寶想長安了。」

「寶寶的阿翁,阿母都是長安人,可是從誕生開始,他都沒有見過長安。所以,他想家了,想長安的東室,想椒房殿東廂的老水井……」

他想他的阿翁。

如果,她願意大聲的承認的話,其實,她也是想念他的。

此時此刻,她和她的寶寶,都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劉盈的身邊。

……

回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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