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91章 梔子(下)

夜色中,張嫣感到,渠鴴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許久,然後問道,「你見過梔子花么?」

為什麼會突然提起梔子花。

一時之間,張嫣無法猜透渠鴴的想法,只得按照一個自幼生長在匈奴的病弱男童應該有的反應,回答道,「梔……子……花,這是一種什麼花,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紅藍花美么?」

渠鴴沉默了許久,才道,「那是一種開在南方漢朝的花,白色的,很大朵,每年四月後開花,開的時候聽說非常的香。我想把它移栽到雄渠,你覺得可以么?」

「我不知道。……不過,我聽左谷蠡王的意思,這種花是生長在大漢的,只怕受不了匈奴的嚴寒,如果左谷蠡王硬要這麼做,說不定,它會死掉的。」

「……會死么?」渠鴴的聲音顯的十分蒼涼。

……

渠鴴轉身,踱開了幾步,聲音褪去是適才的柔意傷感,聽出幾分金玉鋼石之聲,「我的妹妹蒂蜜羅娜曾經給我說過:漢王結納國士韓信,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於是韓信誓死效忠漢王,楚漢相爭之際,楚王項羽派賓客武涉和蒯通遊說韓信自立,卻沒有半分動搖他的忠心。」

夜色中,張嫣的唇角微微翹了一下。

她抬起頭來,微微垂下睫毛,心中知曉,渠鴴已經能夠確定,他面前的這個匈奴少年,便是自己。而他沒有揭穿自己的偽裝,卻是用這樣的問題問自己,是希望自己回答,並且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

選擇承認自己是孟英,便跟他回去,也許他會寬恕自己的這次再出逃,就如同上一次在句注山中一樣。但自己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可能離開這裡;選擇否認下去。

選擇否認下去,便是他,也只能承認自己想要回歸漢土的意志不可動搖了吧。只是不知道,在此之後,他是會放自己一條生路,還是在這個地方,輕而易舉的殺死自己。

張嫣覺得,從渠鴴的心性來看,他會選擇前者。

但是,從渠鴴的高位以及這些年來應該和這個地位相匹配的決斷而言,他會選擇後者。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

張嫣唇角笑的冰涼。

不如就賭一把吧。

反正輸了的話,不過就是一個死。

對她而言,如果,她此生不能回到漢土,回到劉盈身邊,羈留匈奴,並不是一件比死亡更容易接受的事情。

「那麼,」她聽見自己開口,清冷的聲音在月色中有著一種分外的冷艷,「左谷蠡王可聽說過,解衣推食的結局?」

渠鴴猝然沉默。

張嫣的唇角翹起了一個諷刺的弧度,「天下大定之後,高皇帝邦夜遊雲夢澤,擒楚王韓信,黜為淮陰侯。淮陰侯蟄伏多年,終於在漢十一年,在劉邦親自帶兵往擊趙相陳豨的時候,在長安與陳豨裡應外合,打算矯詔造反,擒住劉邦的皇后和太子。呂皇后先發制人,召淮陰侯韓信進宮,在長樂宮的鐘室,殺死了這位一代戰神。」

據說,當韓信的屍體從鍾室拖出去的時候,上下都是用竹籤戳出來的血洞,血淋淋的,一直延伸到宮門口處。

解衣推食的結局,不過如此。

許久之後,方又聽到渠鴴問道,「為什麼?」聲音低沉,卻帶有一種執拗的執著。

她的心中一酸,沒有回答,只是吟了一首詩,「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地起,兩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渠鴴身體微微搖晃,沉吟了兩遍,面上看不出神情。

月亮漸漸落下去,天際的東方吐出一片蒙蒙的魚肚白。遠處候著的衛士們看不懂這邊的暗自潮流涌動,不由喚道,「左谷蠡王,天色不早了。」

咱們是否該回去了?

渠鴴轉身,影響太陽升起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正要說話,忽然住口,凝耳細聽大片馬蹄聲踏過的方向。

大隊人馬從室冬城方向奔過來,為首的將領遠遠的見了渠鴴,怔了一怔,立刻調轉馬頭趕過來,在離眾人十步遠開外翻身下馬,拜道,「屬下千長安施參見左谷蠡王。」

「這是怎麼了?」渠鴴問道。

「回左谷蠡王,」安施顯得有點氣急敗壞,「那個姓孟的漢人小子跑了。」

他的臉漲的通紅,一副簡直要跳起來的樣子。要知道,他安施在阿蒂閼氏面前接下了保衛雄渠部的任務,尤其要注意這個孟英的行蹤,這些日子他看下來,那個名叫孟英的漢人少年身體柔弱,十分畏冷,看起來也沒有什麼身手,根本已經失去了再度逃離的意志,也就放鬆了警惕。實在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有逃跑的膽子。

「孟英跑了?」渠鴴重複了一遍,面上神色明晦不定。

張嫣微微垂頭,希望將自己隱藏在陰暗之中,如果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好。在極度的壓抑中,彷彿感覺到,渠鴴若有所覺的目光往自己頭上掃了一掃。

「此事千真萬確。」

一旁,裨小將抱拳道,「本來不會有人發現的。只是偏巧,大王昨晚從小燕王姬的屋子離開,小燕王姬有些羞惱,正好聽有人說起,大王在回來的路上對這個孟英極為照顧,於是便打算上門看看。這才發現,那個姓孟的小子竟是將塔納和格桑打暈,自己偷偷的溜了出來。連忙稟告了安施千長。」

「安施千長已經下令命人在室冬城中尋找,同時分派四支隊伍,向四個方向追出去,自己則親自帶隊往西邊追查過來。」

渠鴴的面色忽然變的奇怪了起來,「他打暈了塔納和格桑?」

「正是。」

安施點了點頭,咬牙切齒,在心中立下誓言,孟英那小子手無縛雞之力,如今離開不過一個晚上,如果已經偷溜出了城,一定不會跑遠,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挖出來,以血今日之恥。

清晨的草原一望無際,安施游目四顧,注意到立在一旁的張嫣和孟觀,隨意問道,「王爺,這兩位是?」

一時之間,張嫣重新繃緊了身體,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

渠鴴沒有回答,卻轉身問張嫣道,「你剛剛說,梔子花移植到匈奴,是會死的。如今的匈奴王庭里就移栽了一株梔子花,已是成活了四年有餘,又怎麼說?」

張嫣怔了怔,淡淡道,「梔子花是不可能在黃河以北開花的,如果,梔子花真的能夠在匈奴活下去,要麼,它根本就不是梔子花;要麼,」她的聲音輕緩而殘忍,「它已經不會再開花了。」

……

「這樣啊。」渠鴴沉吟了一下,轉身大跨步的向被放在一旁的坐騎走過去,「他是東支的人,夜裡趕路去哈什的外祖,既然孟英已經逃了,你便繼續帶人去追,無比要將他追回來。」

提起孟英,安施再顧不得這兩個路人,神情一凜,沉聲應道,「諾。」返身上馬吼道,「走了。」

渠鴴亦坐在馬背上,放聲大笑,「這兒無聊的緊,本王還是回小燕王姬那兒看看好了。」一勒馬韁,胯下駿馬「吁」的一聲嘶鳴,轉瞬間就飛奔出了許遠。

張嫣和孟觀站在草原中央,千長安施已經率人繼續向周圍找尋孟英下落而去,渠鴴的身影也已經消失在室冬城的方向。黎明時分,太陽從草原的東方升起來,光芒萬丈,轉瞬間,偌大一個草原,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走吧。」

……

趕了許久的路,張嫣的情緒都很低落。忽然聽身邊的人聲音輕和,「停一停吧。」看著她握韁繩的手上勒出來的紅痕,「再這麼趕路下去,你的身體受不住的。」

「我每一次覺得已經認識夠了你,你都會在下一刻給我一個更大的震撼。」孟觀輕輕道,「初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你是長安一個普通的貴家少女,卻在之後發現,你居然是尊貴的大漢皇后;再後來,我以為你會在未央宮中盡享尊榮,結果你忽然拋下一切,悄然遠走北地;我以為我們會一起死在那座雲中城,你卻迷倒了那個人,獨自一人進了匈奴軍營,而且真的勸的他退軍城下。你甚至和匈奴的那個什麼閼氏相交莫逆……」

「……我曾經在匈奴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張嫣解釋道,聲音很是消沉,「匈奴語就是那個時候學的。」淺淺微笑,「那時候,我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用到。卻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落到這樣的境地。」帶著一點點的辛酸。

「身為大漢母儀天下的皇后,你怎麼會想著花功夫了解匈奴?」

張嫣抿嘴,虛弱的笑了一下,「因為,你不知道,在接下來的百十年里,大漢最重要的對手,便是匈奴。」

漢和匈奴這兩個接壤的大國,漢內斂而中庸,只要依靠著自己的土地就能夠很好的活下去;匈奴卻從來都是一個外張的民族,當草場不能滿足他們生存的時候,他們的目光,就會無可避免的投到大漢身上。尤其如今冒頓單于是匈奴百年一見的英主,對大漢的威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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