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91章 梔子(上)

渠鴴回到雄渠的那一日,整個雄渠部好似過節一樣。所有的牧民都從自家帳篷中跑出來,自發的迎接他們的領主歸來。

而雄渠部所在的治所,東匈奴最大的城池——室冬城也將大慶三日,以賀左谷蠡王歸來,並且在這一次的匈奴對漢朝的戰爭中,給他們的這一個冬天帶回來了豐厚的物資。

在這樣的滿城歡慶中,張嫣被安置到室冬城西,一座離渠鴴王居不遠的房屋之中。

匈奴人以畜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千百年來,一直居無定所,更不要說建築城池。直到蒂蜜羅娜穿越而來,這位骨子裡是羅蜜的雄渠居次,縱然十分嚮往匈奴生於馬背上的英姿豪氣,但終究也是在後世漢人生活中熏陶了二十年的嬌女,免不掉一些烙在靈魂里的偏向漢人的生活品味。後來,須平公主從漢朝嫁到了匈奴的那一年,帶來了漢人以房屋為居的習俗和細緻的生活用品。雄渠部動用了五千名匈奴漢子,按著須平公主隨行的從人和阿蒂居次偶爾的指點,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築成了這座室冬城。

遺憾的是,室冬城剛剛築成,蒂蜜羅娜便嫁到了王庭。此後四年,再也沒有回到過雄渠草原,這一座大半為她營建的室冬城,竟是連一日都沒有住上。

張嫣用打量的目光看著這座城池以及她所居住的房屋,室冬城說是左谷蠡王雄渠部的治所城池,事實上,它的所謂城牆是用泥土匡建而成,城中通衢街道也只是撒上了一層簡單的黃土,再加上除了幾座主體建築,城中的房屋看起來都是灰撲撲的……整個室冬城連大漢邊塞一座常見的城鎮都比不上。反倒是她所住的這間屋子,雖然不過是間土屋,但因收拾的頗為乾淨,離城中央渠鴴的「王居」距離並不遠,環境卻還算清幽,看起來倒是不錯的樣子。

「孟先生,」塔娜端著晚上的餐盤進門,笑著道,「明天城中會很熱鬧,你要不要出去逛逛?」

「不了。」張嫣道,「我身子怕冷,不想出房門。你和塔娜要是樂意,便自己去吧。天也不早了,你也去吃你的飯吧。」

因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熟識,塔娜也不和她客氣,歡喜的應了一聲,轉身走的時候,覺得背後風聲動蕩,然後後腦一陣劇烈的疼痛,暈眩了半響,頹然倒在地上。

於此同時,解決了帳篷外頭格桑的孟觀也躥進帳篷,將一套備好的匈奴男童衣裳丟在張嫣身上,催促道,「快一點,我們的時間沒有很多。」

張嫣點點頭,吩咐孟觀把塔娜抱起放到床上,自己則躲到帘子後頭換好衣裳。

……

傍晚的時候,人煙稀少的北城之下,孟觀施展身手,輕鬆的翻過城牆,在牆外問道,「你沒有關係吧?」

張嫣將繩索在自己腕間打了一個牢牢的死結,復又握緊了,點點頭道,「我沒事。」

「那你準備好了。一,二,三」猛的使勁拉動繩索。

慣性帶著女子輕盈的身體,在暮色中越過了低矮的土城城牆的時候,張嫣回過頭望,遠遠的看見室冬城中,離王居最近的一座大屋子,門前房梁之上,掛著的一頂火紅的燈籠。

——阿碩托婆婆曾經跟她說過,室冬城城中最高大的那座屋子,是由現任左谷蠡王及其未來的王妃所居,圍繞著王居的五座房屋稍矮一些,則居住著數位左谷蠡王最受寵的王姬。若是渠鴴哪一日到這位王姬屋中過夜,隨著的侍從便會在這間屋子的門楣上,掛起一盞紅燈籠。

「終於出了這個鬼地方了。」孟觀低低的聲音中含著一種壓抑的興奮,「咱們這就往南回大漢么?」

「不。」張嫣搖了搖頭,冷靜道,「往西。」

渠鴴如今陷在溫柔鄉里,短時間內只怕都抽不出身來;阿碩托婆婆今日回東支部探親去了;塔娜和格桑都被孟觀點了睡穴,不到明天早上醒不過來……

屋子裡燃著的那盞油燈,她離去前,傾倒掉了大部分燈油,只留下薄薄的一層,堪堪夠支撐到酉正左右熄滅。從雁門到匈奴的這段日子裡,她刻意將自己的作息調整到每日里酉正入眠,卯初起身。這般布置下來,如果一切沒有意外的話,要直到明天早上卯時,才會有人發現自己已經不見了。

太陽從西天落下去,天色慢慢的暗淡下來。成群的匈奴牧民從室冬城中出來,返回自己的帳篷。孟觀與張嫣混在這些人其中,慢慢的向西方走過去。千長安施麾下的匈奴衛士一隊隊的騎著駿馬繞城巡邏,打量了一眼並無異狀,便又轉身離開。

蓬勃的自由眼看已經在望,張嫣滿心裡充斥著喜悅,卻控制著不會浮現到面上來,將頭微微低下,連和身邊的孟觀打聲招呼都不敢。

她的身形極為單薄,縱然在離開之前稍微作了點修飾,與之前的「孟英」形象有著一些差距,但終究大體的個頭不會改變。在一群高大強壯的成年匈奴人之間,背影十足的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在行走之間,忽覺得肩頭被人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壓住驚呼,抬起頭來,見一個壯碩的位匈奴牧民站在他面前,滿臉笑眯眯的,「小孩兒,你是哪個部落么?」

身邊,孟觀的後背緊繃起來,裝作不在意的打量著這邊動靜。一邊在心裡做打算,若一有不對勁,便打暈了這個匈奴牧民,帶了張嫣逃命。那廂,張嫣卻已經是笑眯眯的問道,「大叔,你是在叫我么?」聲音清脆,竟是純正的東匈奴口音。

牧民亦笑眯眯道,「就是你啊。」

「哦。」張嫣繼續揚著笑臉,將聲音壓成十一二歲的男童應該有的低沉嘶啞,「我是東支部的阿柘,今年十二歲,我阿爸是屯與之。今兒個是左谷蠡王回來的日子,我求著我阿爸帶我過來,瞧瞧左谷蠡王的模樣。我長大以後,也要像左谷蠡王一樣做大大的英雄。」

雄渠部年輕一代的男童都對渠鴴頗為崇拜,牧民沒有發現什麼不對,揚聲大笑道,「我說怎麼似乎沒有見過你。原來是屯與之家一直生病的那個小子啊。如今你的病好了?好好努力,做左谷蠡王一樣的英雄是沒有可能的,做個像你阿爸一樣的漢子,還是可以的。」

「哎。」張嫣脆生生的應著,轉頭便走遠了。

「你……」孟觀的心思有些複雜。

張嫣拉了拉他的衣袖,「先走遠了再說,以後再跟你解釋。」

在室冬城的附近,雄渠部牧民成群紮下帳篷放牧,孟觀在暗處守了一會兒,盜了兩匹馬匹,與張嫣分別騎了,向西賓士,一直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天光都已經到了子時,雄渠部已經遠遠的被落在後頭,張嫣唔的一聲,幾乎要癱在馬背之上。

「累了?歇一歇吧。」孟觀亦勒住馬匹,體貼道。

「我終於逃出來了。」張嫣坐在草地上,望著草原上寧靜的夜空,語氣放鬆,而包含著喜悅。這一天的夜色非常的好,月光十分明亮,令天空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澤。

「是啊。」孟觀含笑看著她,「只是,咱們現在還在匈奴腹地,該當十分小心才是。」

「說的是。」張嫣收了寧靜的面色,起身道,「我還不是很累,咱們繼續趕一段路再說吧。」

「也好。」孟觀道,他含笑的臉色還沒有退去,面上便現出凝重的神情。

「怎麼了?」張嫣問道。

她沒有聽到回答。

一行貼著地的馬蹄聲從遠方傳來,聲音繁雜,至少有十多個人。

孟觀四處張望,夜色下的雄渠草原廣闊遼遠,方圓百十里內,幾乎連一個土丘都沒有。一眼望過去,沒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而那邊,馬蹄聲卻已經越來越近,凝目張望過去,借著明亮的月光,甚至可以看見遠方的幾個小黑點。

他聽見身邊張嫣輕輕的聲音,「這行人人數不少,應該是匈奴的貴族。我們牽著馬退到一邊,候著他們過去。」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此時扮的是匈奴人,半夜裡在草原上騎馬行路,雖然不是常事,到底也不是少見到異常。這一行人既然是由西方向雄渠部而來,應當不是室冬城中的人。便是見了他們在一旁,叫過去問幾句,既然張嫣能說得一口匈奴話,腦筋又好,應付過去,也不是難事。便也鎮定下來。

來人一行,催馬行的越發近了。

張嫣微微抬頭,掃了對方一眼,臉色頓時一變,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下去。

那一行馬上十三四個匈奴衛士,簇擁著其中為首的男子,不是別人,竟是她此時最不希望見到的一個。

渠鴴。

怎麼可能?

這個時侯,渠鴴不是應該在室冬城中,在某個美艷的王姬的溫柔鄉中,樂不思蜀?怎麼會,在這樣的深夜裡,反而出現在室冬城西邊的草原。

電光石火之中,她的腦子一片混沌,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是微微的把頭低下去,希望渠鴴急著趕回室冬城,根本沒有空閑理會隨意在夜中草原碰見的兩個路人;希望今夜的夜色足夠的黑暗,讓渠鴴認不出自己來。

……

她和孟觀牽著馬退到一旁,在渠鴴帶著一行匈奴衛士經過自己身旁的時候,將頭深深的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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