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90章 再離

黑水河湍湍流淌,經過雁門、代國二郡。高帝七年白登之圍後,大漢和匈奴以黑水河為界,定下了兩國的疆域分際線。

十萬匈奴軍隊在黑水河邊歡呼了一聲,騎著駿馬,跨著彎刀,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鄉,然後卸下戎裝,忘記戰場上的殺戮,返回到屬於自己的淳樸的牧民生活中去。此行在大漢二個月的戰爭中所得到的收穫,足夠他們度過一個安然的冬季,一直撐到來年春暖花開。而那些將自己的性命留在大漢境內的人,因了匈奴此時特有的氏族制度,留在家鄉的妻子能夠改嫁他人,孩子也會得到族人妥當的照顧,終究也能夠閉上雙眼瞑目而去。

蒂蜜羅娜是內眷,她的車騎並不與這些普通匈奴士兵同行,將在稍後一些時候,由一千閼氏護衛隊以及八百雄渠勇士護衛,單獨前行。

張嫣也因此得以特殊照顧,分配到了一輛馬車,與阿碩托和塔娜、格桑等人同行。

青帷布車馬趟過黑水河的漸漸鳴水的時候,張嫣靠在馬車壁上,雙手捂臉,眼淚終究潸然而下。

阿碩托婆婆憐惜的看著這個單薄的漢家少年。

馬車外,塔娜和格桑坐在車扶手上,聽著馬車中漢家少年哽咽的哭泣聲,難得的沒有心生不佳的言語。

在這個人世上,每一個人都有千萬種哭泣的理由,這種因為故土家國而落下的淚水,是最厚重的一種。沒有人有資格嘲笑。

許久之後,張嫣終於平靜下來。掀開車簾,從車中望出去,自黑水河過去,一望百十里,都是赤地,連荒草都沒有多少,更不要說人煙了。傳說這便是匈奴的歐塞(邊境),匈奴以此為緩衝之地,便是有敵人來攻,還沒有過完歐塞的時候,匈奴便會知曉應敵。

冒頓初為單于的時候,強鄰東胡向他索要良馬,冒頓毫不猶豫的給了;向它索要寵愛的茨鄂閼氏,冒頓也毫不猶豫給了;東胡於是覺得匈奴並無可慮,向他索要兩個部落之間一塊歐塞,臣子們都認為那塊土地沒有草木人煙,給就給吧,結果冒頓大發雷霆,言道匈奴良馬美姬都可以割捨,唯獨疆域寸土不讓,將支持讓土的臣子都給殺了,發兵攻打東胡,成就了匈奴最初的霸業。

看著馬車外荒蕪的土地,張嫣心想,當初劉擷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也和她一樣惘然吧。

故土難離,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情緒。

歐塞綿延數百里,一行走了足足一日,遍目都是荒蕪,第二日,草木漸漸多了起來,直到第三日上,才見了草原上稀疏的炊煙。而天空也開始飄起雪來,覆在馬車頂蓋之上,不一會兒,便積了厚厚一層。

「好冷啊。」前行的馬車中,張嫣將自己抱在幾層毛毯之中,尚覺得不夠暖和,呵著手抱怨道,「冷的好像手伸出來就不是自己了的一樣。」

「哪有你這麼怕冷的?」阿碩托婆婆失笑,用杌子將車簾壓緊實了,擋住透簾而入的北風,回頭用憂慮的目光看著伶仃的漢家少年,「如今還沒有到王庭,也不是匈奴最冷的時候呢。說起來,蒙阿蒂閼氏照顧,你白日里行路的時候坐馬車,晚上帳子中還能燃著火盆,已經是很好了,就是這樣,你還冷的受不住。若是到了王庭,那兒才真的冷呢。那會子,雨下到地上,馬上就能夠結成冰。要是不戴氈帽,回帳能抖下一層冰珠子下來。」

「若真到了那個地步,像阿英你這般瘦弱的身子,可怎生熬的過去呢?」

過了蜿蜒的諾水,一行人便進入左屠耆王稽粥的領地境內。近冬的時節,牧民都往南方遷徙,人煙也漸漸盛多起來。遠遠的見了蒂蜜羅娜閼氏的車隊,牧民們都放下手中活計,跪伏在地上,喃喃的祝願大閼氏健康長壽。

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向草原以西望去,能夠看見綿延的山脈,山峰頂上一片雪色,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那兒就是我們的祁連山了。」

蒂蜜羅娜介紹道。回到草原之上,她的眉目更加添了一分舒展之色,聲音含著淡淡的驕傲和自豪,「阿嫣,你不會能夠想像到,祁連山有多麼美。每到春天的時候,山上山下開滿著紅藍花,匈奴女子用它來制胭脂,抹上它,在太陽底下騎著馬,像開的最好的花。阿嫣,這樣的匈奴,是不是很美?」

坐在蒂蜜羅娜舒適而華麗的車駕之中,張嫣裹著厚厚的氈毯,將遠遠的視線收回來,睇望著蒂蜜羅娜,矜持一笑,「阿蒂打算邀請我一路去王庭么?」

蒂蜜羅娜的笑容窒了窒,「我當然是想邀請你去王庭做客的了,」勉強笑道,「只是王庭實在太冷了,你瞧瞧你,才到了這地界,就見天拿這麼厚的毯子裹著,若真要你長住王庭,可怎麼過日子啊?雄渠部在漠南,比王庭要暖和一點。我會將你托給我哥哥,你不必擔心。」

張嫣不答而笑,揚了揚嘴角。

若真的擔心她體質畏寒,便根本不會非要逼她入匈奴。如今又做出這幅模樣,又有什麼意思?

她從前一直不明白蒂蜜羅娜為什麼不將她帶在身邊,而是托給了渠鴴照料。那個荒唐的所謂媒妁不過是附帶之言,真正的原因一定另有所在。直到之前玉谷郊遊那日,蒂蜜羅娜收到冒頓的手書,面上的欣喜,雖說可能出於做戲,卻終究看的出其中一點真心,這才隱約猜到,莫非竟是因為冒頓。

作為匈奴此時在位的單于,攣鞮屈普勒十七歲弒父奪位,如今已經三十七歲,在位期間,將匈奴帶入了史上最強盛的時期,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梟雄。蒂蜜羅娜雖有一些小聰明,在冒頓面前,卻不值得一提。

一時之間,張嫣有些不可置信。這樣年少嬌俏驕傲聰慧有若冰雪的蒂蜜羅娜,竟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年紀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且身邊諸多姬妾的冒頓?

她無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回答。有一個聲音,在心中悄悄的問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呢?你又能夠怎麼解釋,你自己喜歡上劉盈的事情?

感情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蒂蜜羅娜對冒頓的感情,究竟是出自於少女對英雄的仰慕,還是在彼此夫妻名分下相處而來日久生情,又或者,沒有任何龐雜的因素,僅僅是因了那個男人本身,她已經無法知曉。大抵,這世上的愛情有千鐘的不同,例如她和劉盈,例如蒂蜜羅娜和冒頓。

在初冬枯黃色的草原上,蒂蜜羅娜的一行人拖成一道長長的條形,一千八百名健碩的匈奴衛士嚴謹的閼氏王車守護在中央。在這樣規整的隊形中,忽有一騎逆向而來,眾衛士紛紛意外張目,就出現了一絲散漫。貼身女官朵娜從閼氏車內圍探出來,皺眉斥道,「怎麼回事?」

「啟稟阿蒂閼氏」,傳令兵在閼氏馬車前十步遠的距離才勒馬停住,面上尚帶著因為極大的興奮而染上的紅暈,「前方傳來信來,單于過來迎接……」

原野上的北風吹散了傳令兵的聲音,朵娜沒有聽清楚,肅然的面目卻也放柔和下來,「是單于派人來迎我家閼氏了么?你這般急著趕過來,也算是忠心可嘉了。」

「不是。」傳令兵被嗆的咳了一下,急急掙紅了臉,大聲再道,「是單于親自過來了,如今正在前方賽音山達城等候。」

……

蒂蜜羅娜倏的掀開車簾,探出頭去,問道,「真的?」聲音有著濃烈而不可置信的歡喜。

「當然是真的。」

十七八歲的傳令軍明顯抑制不住對冒頓單于的崇拜,喘息了一會兒,才平復下來,「單于結束了今年蹛林的秋社之後,聽聞左谷蠡王與閼氏要從漢境回匈奴,便特意繞到賽音山達,迎接左谷蠡王與閼氏回來。如今,左谷蠡王已經趕過去了,還請閼氏也加快行程入城。」

……

蒂蜜羅娜沒有言語,可是張嫣在一旁分明看到,她的星眸中閃爍著動人的光彩,呼吸也些微急促起來,美麗的臉龐上浮上一層淡淡紅暈。

這是張嫣在這一次與蒂蜜羅娜重複之後,第一次見到蒂蜜羅娜這麼激動的模樣。

當天夜裡,蒂蜜羅娜便趕著離開了。她沒有將張嫣一同帶入賽音山達城,反而鄭重其事的派了一支衛隊,將她送到了十里開外雄渠部士卒休憩的營地。

「我們得在這座營地里,一直等到左谷蠡王回來,才會繼續前行。」阿碩托向張嫣解釋道,「左谷蠡王此時去賽音山達面見單于,同時稟告此次大戰戰情。不過,單于一直以來都很看重左谷蠡王,這一次也不知道會將左谷蠡王留上幾日。」

「嗯。」張嫣點了點頭,表示知曉。「阿碩托婆婆,」她抬頭求道,「你能不能再給我要一床被褥。」

「你……」阿碩托十分無奈的瞪她,「你等著,我去給你要去。」

雄渠的營地條件明顯不如蒂蜜羅娜閼氏的隊伍。張嫣歇下的時候,忽然記起四年前,在長安的郊外,她與匈奴的這位梟雄首領也曾經有過的一面之緣。

當然,她落入渭水河的時候,分明看見了,那邊匆匆奔過來的一群匈奴人之中,為首的男子目光中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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