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9章 蟄伏

這一次虎口脫生之後,再度回到匈奴大營,張嫣便從面子到精神上委頓下去。

「阿嫣,」蒂蜜羅娜到帳篷中來探她,勸道,「你這又是何苦?」

「放棄吧。你一個人,又是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次好在只是遇到一隻猛虎,野獸雖然兇猛,卻沒有什麼壞心;若運氣不好遇到心術已壞的人,只怕結局更是不好。阿嫣,你當知道,在如今這樣的亂世,離了旁人的庇護,你一個人,是不可能好好生存的。」

張嫣卧在火炕之上,只覺得腦海昏昏沉沉的,別過頭去,沒有答話。

終於發現,只有自己在意的人說的話,才會惱,會恨;當那個人已經在自己心中什麼分量都沒有了,他縱然是再說了些什麼,又與我何干?

案上的豆燈晃了一晃,在帳篷上投下了一片伶仃的影子,色澤暈黃。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曾經最要好的朋友,終於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

蒂蜜羅娜眼圈一紅,再也待不下去,飛快了掀了帘子,躲了出來。

為什麼?明明當日在句注山中,一切事情的發展軌道都按照她的設計,完美的實現,蒂蜜羅娜搖晃著青銅爵中琥珀色的酒液,醉意熏然,卻偏偏在見過阿嫣的頹然的時候,不自禁的想起,那一年的大年夜,她一個人在後世孤單的寢室中,無處可去,痛不欲生,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驚訝的打開門,看見的那張釋然的笑臉。

身邊傳來輕輕的嘆息。

「哥哥,」蒂蜜羅娜醉意熏然,仰頭問渠鴴,「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如果從前有一個人,他很喜歡狼,也很喜歡羊。可是他喜歡的這隻羊非常非常的討厭狼這種動物,你說,這個人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喜歡的狼和羊我和平共處呢?」

渠鴴無言。

狼和羊之間的矛盾,是根本調和不了的。

但是,看著月光下蒂蜜羅娜紅潤的臉龐,殷殷的目光,最後,他只能道,「那你只能想一些法子,將這隻羊和所有的狼分隔開來,不再見面。」

蒂蜜羅娜發了許久的呆,終究低低道,「不行的。」

「因為,」

那個喜歡羊的人,她的骨子裡,其實也是一匹狼啊。

……

「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夜風裡傳來渠鴴冷漠而理性的聲音,意有所指,「那就要看看,在這個人心裡,她究竟是更喜歡所有的狼呢,還是更看重那隻羊。阿蒂,我們在世上,總要放棄一些東西。到最後,只要,能夠抓住對自己最重要的就好。」

「最重要的……」蒂蜜羅娜重複念道,若有所思,眸底的迷茫漸漸退去,恢複清明。「我知道了。」

「明白過來就好。」渠鴴寬心笑笑,把玩著手中的一把匕首,「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阿蒂,」他站起來,俯視著側膝胡坐在榻上的妹妹,目光若有深意,彷彿好像要看到她的心裡去。「孟英他,究竟是什麼人?」

蒂蜜羅娜別開頭去,心虛笑道,「哥哥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渠鴴低頭一笑,「阿蒂,你樂意裝傻,便裝傻吧。」若不經意,「我本來以為,他只是個無名小卒,你把他養在身邊,不過是逗弄著玩罷了。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

「你說他有大才,希望我能用他。這些日子看下來,才或許是有的,但是多大還不好說。身份上卻有著許多古怪,不說她身上的那些無色無味的迷藥,」彷彿沒有看見蒂蜜羅娜越來越僵的面色,渠鴴刷的一聲,將手中匕首拔出鞘,「單就這把匕首,刀鋒也雪亮鋒利,刀柄雕刻花紋看起來不算繁複,卻也頗見功力,也不是普通人能夠隨便得到的。」

「阿蒂,」他若有所思,「前些日子,那個漢使舞陽侯贖買戰俘,且在匈奴大營上下尋找什麼的樣子,為的就是他吧?」

蒂蜜羅娜訕訕低頭,嘟囔道,「還以為你是個傻的。既然那麼聰明,怎麼在那個方面就那麼遲鈍?」

都抱了一路上馬了,怎麼居然就沒有察覺到在男裝之下,其實是一個美嬌娘?

「什麼?」這句話渠鴴沒有聽清,便追問了一句。

蒂蜜羅娜沒有回答,反問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這些,打算拿他怎麼樣呢?」

渠鴴揚眉大笑,「他身份不簡單,那又怎麼樣?既然已經落到了匈奴,就得依著我的意思。」

「阿蒂既然覺得他能夠為我所用,必定有阿蒂的道理。阿蒂,你當初說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還記得呢,覺得有些道理。我既為英主,又以國士之心誠待他,不怕他沒有一日不能以國士之心報過。哪怕他再是什麼大漢高官顯貴子弟,終究最後要為我所用。若太計較這些,豈非反顯的我胸襟不夠?」

蒂蜜羅娜聽的既訝且佩,不由眼波流轉,笑道,「那,孟英他用藥葯倒了我們的匈奴勇士,自己起心要逃,哥哥不惱么?」

渠鴴哈哈大笑,並不以為懷,「咱們做主子的,自有自己的一套用人道理。說起來,孟英他早就跟我坦言,他並不樂意隨我去匈奴,想要逃走,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蒂蜜羅娜頓了一會兒,才嘆道,「哥哥之廣闊大度,妹妹不及。」

渠鴴漫步行在綿延廣闊的軍營之中。正是一日將要結束的時候,夕陽西下,晚霞鋪滿了大半個天空。與漢使的停戰協議已經達成,之前那些個攻佔下來的城池,也都重新讓了出來。如今營中一片忙碌,士兵們想著明日清晨便可出發返回草原故鄉,心思微微浮躁,卻也顯得十分人情。

他忽的頓住腳步,看見在不遠處的一個山丘上,一個單薄的背影背對而坐,望著天邊夕陽,顯得分外孤單而凄涼。

「明兒個,我們就要回匈奴了。」他來到少年身邊,慨然道,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打量著少年的樣子,笑謔道,「終於肯出帳篷了?」

孟英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我到底也是個『男兒』,總不能真的被一隻老虎嚇的下不來床吧。」

想在這座匈奴大營里安全的活下去,直到離開,低調只是一時之計。蒂蜜羅娜的身份足夠高貴,但她終究只是個閼氏,依附著冒頓單于和左谷蠡王渠鴴,本身卻並無任何戰功,從無數戰火里走出來的匈奴士兵敬服她本身,卻並不能對她照拂下的自己留有多少殘餘的尊重,而且,她也日益無法忍受與蒂蜜羅娜維持表面的友誼。在這種情況下,適當的與這位匈奴中實權派的左谷蠡王表示親近,也就成為了不得已的選擇。

更何況,張嫣苦笑。

渠鴴可是實打實的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呢。

「說的好。」渠鴴哈哈大笑,乾脆在她身邊坐下來,「孟小子,你可知道,這次的漢使那位樊侯爺與匈奴議和時,用每一人三石黍米的價格,贖回了匈奴三路大軍里兩百餘名戰俘。」似笑非笑。

……

「說起來,如今長安城中那位漢人皇帝,倒是一副好心腸。當年白登一戰中,匈奴俘虜的漢人更多。高皇帝可沒有花一分閑錢贖他們。」

「左谷蠡王說這些做什麼呢?」張嫣終究開口道,「無論如何,樊侯爺已經離開了。」

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或者是想法,無論是,樊伉終究放棄了她。

渠鴴有趣的看著他,「你也想被他一道贖回去么?」

張嫣唇線抿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到底忍不住回諷的衝動,抬頭看向渠鴴,「您這麼說,我倒真的有點想問一句了,這些被漢使贖回去的戰俘中,為什麼不包括一個人——我孟英呢?」

渠鴴笑了,「不。」他搖頭,正色道,「孟先生,你不是我們的戰俘,你是我們的客人。」

「客人?」

「是啊。」將手枕在頸項,渠鴴索性躺下來,閑適道,「不打仗的時候,我們匈奴人也是很好客的,匈奴同樣有美麗的土地,有美麗的姑娘,熱情的歌舞,餓了渴了,隨便進一家氈包,主人都會給你捧出烤肉和馬奶酒——在他們不餓肚子的時候。」

張嫣冷笑道,「說的很好聽,可是你有見過哪家的客人是被逼著做客的。」

渠鴴回過頭來,在一日最後落日的余光中,認真的打量著這個漢家少年,他的肩膀看上去很小,卻好像有著一種堅韌的力量,「你,」渠鴴遲疑問道,「你不樂意去匈奴,是不是因為挂念家中親人?」

張嫣愣了一下,面上呈現出傷情神色,喃喃道,「親人?——算是吧。我捨不得我的阿翁,阿母,也捨不得……」

夫君。

那個含在口中沒有說出來的字眼,渠鴴便理解為少年害羞,不肯說出自己在家鄉娶了的女子,想著這種青澀的心情,不由啞然失笑,調笑,「十六歲的小孩子,毛還沒有長齊。」摸著下巴道,「說起來,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嗯。十六歲的時候我周旋在無數女人中間,」卻吝於付出半分真心。

——可是,年紀越來越大,人也就越來越成熟,也就想要找一個能夠讓自己安心的人,疲倦的時候可以休息,喜悅的時候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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