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5章 裂席

帳篷中燭火昏黃,時有巡邏匈奴士兵經過外面,張嫣閉簾不出,躺在炕上嘆了口氣。心中清楚的知道,縱然是已經見到了蒂蜜羅娜,也並不代表,她便算是此後安全了。

歲月如梭變遷,其中每一個人都會變化。包括阿蒂,也包括自己。如果說三年前在長安相逢時的蒂蜜羅娜,身上多多少少還有些屬於羅蜜的殘餘,對自己存著些許真情。那麼,經過了三年的磨礪,如今的蒂蜜羅娜,大概已經幾乎完全成了匈奴的阿蒂閼氏了吧?

她們依舊對彼此微笑,卻在心中無奈的發現,再也找不到當年親密無間的感覺了。

也是。

張嫣低頭,嘲笑自己。

早就該料到如此的。

當兩個昔日親密無間的朋友因為立場的不同分道揚鑣,並在分別之後獨自前行了三年,又怎麼可能還如從前一般毫無間隙?

一輪金烏漸漸落於北地廣袤原野之西,天際間充斥著一種淡漠的暮色。每當這個時侯,人總是很容易起離愁別感,思念在遠方的親人愛侶。

劉盈……

張嫣遲疑著,不願自己去想起這個名字,卻又時常在不經意中念起他。

那一天,當他從昏睡中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他身邊,應該會發狂吧?

他可能會衝動,可能會自責,可是那些陪在他身邊的人終究會勸住他。而他也終究不是那種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種。

那些當日為他做下的事情,當時覺得很是悲壯,如今回想起來,卻也覺得一片平常。

持已,我只是想要你平平安安的,你要在長安,在我們的未央宮中,平平安安的,等我回來。

「哐當」一聲,塔納端著溫湯進帳子來,將手中銅盆生硬的摞在案上。從沒有遮嚴實的門帘里吹進來的冷風讓張嫣眯了眯眼睛,吩咐道,「塔納,去將帘子放好。」

塔納哼了一聲,叉腰不屑道,「漢家小子,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也能使喚我?」

張嫣從炕上坐起身來,望著侍女,唇角翹起一個冰冷的弧度,「你猜猜,」聲音輕寒,「若我將你這話轉告阿蒂閼氏,她會不會維護你?」

塔納愕然。面前明明只是一個看著不起眼的漢家少年,卻在挺直背的時候,透出一種讓人不敢違逆的氣勢來,彷彿尊貴不遜於阿蒂閼氏。

張嫣睇了她一眼,復又移開目光,淡淡道,「不管我是什麼人,你只不過是一個奴婢而已。」

塔納被她的氣勢攝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候,才隱約想通,若這個漢家小子真的是個什麼都不是的人,阿蒂閼氏又怎麼會專門指了一座帳篷安置他,又命自己伺候?此後再不敢放肆,端茶倒水等該做的事情也都盡心的做了起來。

夜色中,看著在帳中一隅的矮炕上翻了一個身睡去的塔納,張嫣輕輕嘆了口氣。

阿蒂將塔納留給自己,除了出於照顧的意思,更多的,怕是為了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吧。

其實,阿蒂真的用不著這麼擔心。她不過是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如今又處在匈奴軍營中,只要區區一個身強力壯的匈奴侍女,就可以輕易的看住自己。

靜謐暗夜之中,忽然聽到塔納微微一哼。

張嫣只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緊繃著身體,看著帳中不知道何時出現一道黑影,在黑暗中慢慢的向著自己走過來。

「是我。」

聲音有一種從記憶中傳出來的熟悉。

張嫣不敢在敵營之中點起燭火,就著微微的夜色,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來人一身黑衣,抱著劍而行,正是這大半年來伴著她在北地居住的「孟觀」。

一時之間,狂喜淹沒了張嫣,聲音微微顫抖,聽著自己胸膛中的心跳撲通撲通,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還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猶疑,「這裡是匈奴中軍大帳,你居然能進來?」

孟觀笑的傲然,「我可是大俠朱家的關門弟子,要說單騎仗劍救你出去,那是不可能,但若只是在軍中隱藏行跡,舉手之勞罷了。」

淡淡的幾句話,雖然輕描淡寫,但是張嫣能明白孟觀為之付出的心力,從在雲中城解圍之後,一路綴著樓煩王大軍,到潛入匈奴軍營,躲過巡邏士兵的視線,找到她的下落,絕不如孟觀所說的那麼簡單。

她微低了頭,因為恩情太大,反而不願輕易出口言謝,只問道,「你在這軍營中潛著,方便么?」

「沒問題。」孟觀豪氣應了,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張嫣是讓自己藏匿蹤跡,護在她的身邊。

月光從帳篷上方透氣孔洞透進來,照在張嫣的臉上,露出淺淺笑容,「孟觀,謝謝你。」

他在這樣清麗的笑容中不自在的別過頭去,惡聲惡氣道,「咱們約定的一年之期還沒有滿。等到明年正月過了,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管。」

張嫣忍不住彎起唇角笑出來,「好,那接下來的這四個月,就拜託了。」

前元七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四日),經過最開始的被動挨打,到後來的僵持,漢朝軍隊終於開始了自己的反擊。曲周侯酈商率三萬材官,與匈奴白羊王部署作戰,敗,於是向漢境方向撤退,白羊王赫澤驕傲自大,率軍追趕,被引入灌嬰早先設伏的句注山東山谷。山谷地形狹窄,匈奴人在馬上的優勢被限制,又被漢軍前後包抄堵截,一天一夜的殺伐之後,漢軍死傷了兩成有餘,但是白羊王也將一萬騎軍丟了下來,狼狽回逃。

「赫澤那個笨蛋。」匈奴大帳中,渠鴴大發雷霆,「妄自尊大,以為自己所向無敵呢?那麼明顯的埋伏都看不破。大敗而歸也是活該。」

「左谷蠡王,」裨小王輕聲提醒,「白羊王畢竟是一部之主……」

「我知道。」渠鴴忍下氣來。

「其實,王爺,」身邊屬下進言道,「到了這個時侯,我們不如退軍吧。」

「這次匈奴趁大漢不備,已是大佔了便宜,但到此時為止,匈奴於漢境之中已經慢慢勢盡了。白羊王這次慘敗,固然有他自己驕傲尊妄的原因在,但也是因了漢人勢起的緣故。再在漢土蹉跎下去,便是左谷蠡王你本身,只怕最後也討不到什麼好了。」

渠鴴揮手,「我會好好考慮的,你下去吧。」

他問守在閼氏王帳外頭的侍女,「閼氏在裡頭么?」

「見過左谷蠡王,」侍女當胸雙手交叉,同時屈膝為禮,「在。」

蒂蜜羅娜正伏案在一張大版白紙上畫著些什麼,見了他進帳,啊的一聲,眉眼忍不住揚起來,拋下了狼毫筆,抱在了他身上。

「哥哥。」

一旁胡圈椅上,小白傲然抬起頭來,「嗷」的喚一聲。數年過後,他已經長成了一隻成年狼,依舊毛色雪白,雄壯美麗。

「阿蒂,你想單于了么?」渠鴴忽然問道。

蒂蜜羅娜面上神色帶了一絲奇異,「我才不想。」背過身去,負氣道,「他又有了無數個姬妾,哪裡還記得我?」

渠鴴看的搖頭,忍不住勸道,「你到底是他的大閼氏,單于雖然寵你,但是他性子喜怒不定,又嗜殺成性。阿蒂你行事如此肆意,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放心吧,」蒂蜜羅娜撫摸著小白的皮毛,淡淡道,「單于不會喜歡只知道順從地女子,我知道他的底線,心中有數的。」

渠鴴在心裡頭嘆了口氣。他的妹妹,在他心裡頭千好萬好。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他必須說,阿蒂傲氣太過,並不是惹人垂憐的。想要開解開解她,卻不知如何開口,許久之後,方拍了拍妹妹的額頭,「準備準備,過些日子,我們就要回匈奴了。」

「哥哥,」蒂蜜羅娜震驚的望著渠鴴,「為什麼?」

「我們匈奴兒郎作戰從不後退,如今與漢軍勝負未定,怎麼就要退軍了呢?」

「怎麼?」渠奇異地望了妹妹一眼,笑道,「我以為,你不希望我與漢人交戰呢?莫非,你什麼時候改了主意,希望哥哥繼續和漢人打下去?」

「不是。」蒂蜜羅娜頓了頓,道,「我還是不希望匈奴與大漢交戰,只是有些好奇。畢竟,」她瞟了渠鴴一眼,「漢人剛剛在句注山打了一場勝仗。我以為,按哥哥的性子,是要一路打到底的。白羊王雖然失利,但我們還有這麼多匈奴勇士,還有你。你不知道,這個機會是多麼難得。錯過了這次,也許,我們七八年都抓不住這樣的機會——」

「好了,阿蒂。」

渠鴴打斷他。

「聽說,漢人長安城中不久前也有動亂,如果我們繼續和他們打下去,那麼,在外敵之下,他們同仇敵愾,反而能團結起來。但若是我們退了,說不定他們自己倒鬥起來了。說到底,就算現在和大漢言和,我們已經佔了很大便宜。而大漢如今領軍地灌嬰,酈商,也都是名將,再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而且,剛剛從長安傳來的消息,」他放慢了聲音,輕輕道,「大漢的那位皇帝病癒了。」

蒂蜜羅娜怔了怔,惘然道,「你說什麼?」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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