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4章 故友

漢境雁門郡平原上,匈奴軍營連綿而扎,一眼望去,氣勢萬里。蒂蜜羅娜從軍營正中部閼氏王帳中走出來,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帳篷前,問守在帳篷外的匈奴侍女,「裡頭的客人怎麼樣?」

侍女鞠了個躬,恭敬稟道,「倒也安靜。只在帳中休息,沒有出去過半步。」

蒂蜜羅娜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翻手掀開帘子,進了帳篷。

「阿嫣。」

三年歲月一晃而過,蒂蜜羅娜的容顏更加艷麗成熟,彷彿天空中的太陽燦然失色。

「沒有想到,」她與帳中少年相對箕踞而坐,將執壺中馬乳倒入面前漆耳杯,輕輕啜飲而盡,感慨道,「我們兩個人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重逢。」

「是啊。沒有想到。」少年一身灰色布衣,容貌清秀,坐在鋪著毛氈殿的胡圈椅之上,愈發顯得身形單薄。

——當日,在用曼荼羅迷倒了劉盈之後,張嫣獨身一人來到樓煩王且冬末帳下,憑著前元三年在長安與蒂蜜羅娜分別時阿蒂贈給自己的一塊用匈奴文字刻寫著雄渠部蒂蜜羅娜閼氏名頭的白玉令牌,以及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勸服樓煩王且冬末放棄即將攻破的雲中城(當然且冬末並不知道),調轉軍隊,千里兼程,趕到了中路左谷蠡王渠鴴王帳之下。

蒂蜜羅娜若有所思,嫣然問道,「阿嫣這個時侯不是應該在長安,怎麼忽然到雲中來了?」

匈奴軍中只有馬羊乳作為飲品,張嫣亦陪著飲了一口,放下杯盞,抬起頭,「我為什麼不在長安,阿蒂,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么?」唇角笑容微帶一絲譏誚輕嘲。

蒂蜜羅娜摸了摸鼻子,尷尬的微笑了一下。

自那一次從長安回來之後,她便在漢都長安置了探子。毎三個月,都會將長安的消息傳遞迴龍城。包括未央宮中,天子與少年皇后關係親厚,但張皇后始終無寵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蒂蜜羅娜對著祁連山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長安,張嫣相逢時盈盈的笑臉。

那時候,她才剛剛嫁給劉盈不久,如水的杏眸里,還有希望的亮光。

只有孩子才會對愛情抱有天真的幻想。而只有在經歷一些事情之後,才會明白,經營一段感情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一如阿嫣與劉盈,一如,她和冒頓。

到如今又過去了三年,阿嫣眼眸里的亮光,已經灰了吧。

——當探子傳回張皇后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裡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消息的時候,蒂蜜羅娜已經有所預感,那個昔日因愛而堅持的少女終於放棄了她的所愛,轉身離開未央宮華麗的金色牢籠。

她只是有些意外,張嫣居然來到了北地。

「那個姓劉的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蒂蜜羅娜搖晃著杯爵中的馬乳酒,貼了貼張嫣修飾過的臉龐,調笑道,「我家阿嫣這麼美這麼好,他都不知道珍惜。」又睇著眼睛,「那天,看見樓煩王送上來的令牌,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好在我們也算是因禍得福,因此而重逢。」

這話說的,張嫣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其實我也很好奇,身為匈奴尊貴的大閼氏,你不在王庭,怎麼跑到大漢郡縣來了?」

氈簾被北風吹的嘩嘩作響,帳中,二人一立一坐,華美少女穿著火紅色的大氅,眉眼秣艷,少年伶仃只著布衣,兩個人氣場相峙,居然不分軒輊。

「你這小子,好大的膽子。」匈奴侍女用生硬的漢話斥道,「你是什麼身份,敢這麼跟我們閼氏說話?」

「好了,塔納。」阿蒂拍了拍手掌,輕輕喝道,「你下去吧。」

塔納愣了愣,心有不甘的屈膝,「諾。」

張嫣放下手中小匕,抬起頭來,認真而仔細的看著面前暌違三年有餘的好友,再度相逢,心情一片複雜。

「阿嫣,」蒂蜜羅娜伸手握住張嫣的手,靠著她重新坐下來,態度親昵,「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我和你是什麼關係?全天下,也不過只有我們兩個同命人。就算是為了相互慰藉,我也不會真的拿你怎麼樣的。」

言語殷殷,彷彿那些曾經隔著的時光都不曾存在過。

「是么?」張嫣低下眼帘,微微一笑,「那嫣便多承閼氏美意了。」

「當然。」蒂蜜羅娜聲音誠摯,「阿嫣,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只可惜,我們有著各自的身份,不能見面。現在好了,」

她揚了揚下頷,艷麗的容顏上溢滿了明亮的笑意,「你如今無事一身親,心中也沒有別的牽掛,不妨等此間食了,便隨我回匈奴草原走走吧。去看看風吹草低見牛羊大好風景,聽聽匈奴人的熱情歌舞,嘗嘗我們的熏烤牛羊肉,不是也別有一番風味么?」

張嫣舉起手中小巧匕首,從案上肥碩的炙羊肉腿上割下一塊最膏腴的地方,送入口中。匈奴人在飲食上手段頗為粗糙,炙羊肉入口微帶乾澀粗糙,還凝滯著一種草原上特有的腥膻味道,「草原啊,那兒風光好是好,只是我一直在漢地長大,恐怕不太習慣。」

「沒關係。」蒂蜜羅娜眨了眨眼睛,十分的不以為然,「習慣是時間養成的。想當年,須平公主和楚國公主不也是從小在漢地長大的么,後來在龍城也過的挺好的。只要你待的久了,自然會習慣的。」

張嫣在心中輕嗤一聲。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而為枳。有些東西,可以用時光來消磨,有些東西,只怕是不願習慣,也永遠習慣不了吧。

她避而不答,只是眼波流轉,道,「你好歹也是匈奴閼氏,與我這般行跡,也不怕別人誤會你和一個俊俏漢人少年有私情。」

「就憑你。」

蒂蜜羅娜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咯咯笑道,「阿嫣,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子,做女子當然是美貌佳人。但若是男子,身材單薄,在我們匈奴人看起來還沒有成年呢。有哪個匈奴兒郎會覺得我會拋棄萬人之上的冒頓單于,反而看上一個單薄的漢人少年?」

她不願被張嫣繞過去,繼續之前的話題,回想起自己的家鄉,心中頗為自豪,「我們草原,有無邊的綠草,有數不盡的牛羊。到了七八月份的時候,你到祁連山腳下的時候,紅藍花熱烈的開著,就好像天邊的晚霞一樣……」

「阿蒂,」張嫣驀然打斷了她的話,蒂蜜羅娜興緻勃勃的話語被她忽然打斷,一個倒噎,聽得面前的少女笑道,「馬乳雖好,但我忽然想喝茶了。」聲音溫和而固執。

蒂蜜羅娜悻悻,「你總是那麼固執。」

「是啊。」張嫣笑笑道,「和你一樣的,固執。」

「那便暫時不提這個吧。」蒂蜜羅娜一笑,伸手攬著張嫣的肩,「我當日不知阿嫣也在雲中。若是知道的話,哪裡會讓樓煩王去圍城呢?早就讓人接你過來了,咱們姐妹也能早一些見面了。」

張嫣面上神色一黯,「咱們不提這個事了吧。」

「怎麼?」蒂蜜羅娜抿了抿嘴,微作委屈道,「難道阿嫣不樂意見我么?」

「不是這回事。」張嫣無奈道,眸中閃過悲憫神色,「只是,事到如今,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當日做的對不對了。」

「怎麼說?」

「匈奴圍攻雲中城,長達七天之久。」張嫣低低道,「那七天里,我在雲中城中,看著城中百姓都上城樓殺敵,保衛自己的家鄉,有些人都累到眼色充血的地步,卻還是緊緊握著手中刀槍。我覺得既然我有能力,我便應該做一點什麼,去救下這些和我朝夕相處了這麼久的人。所以,我用了你給我的令牌,騙走了雲中城下的樓煩王,讓他以為中軍所在的地方更有值得垂涎的好處,於是日夜兼程趕到渠鴴所在的雁門。」

「我以為,我這樣做是對的。我救下了雲中一城的大漢百姓。可是,我忘記了,軍隊就是軍隊,不管在什麼地方,殺傷力都是一樣的。在樓煩王一路從雲中趕到雁門的路上,所遇大漢百姓亦都被匈奴馬匹踐踏致死。那個時候,我跟在軍中,想,如果不是我的話,也許他們能夠好好活著。」

張嫣苦笑道,「我想不明白,我救下了雲中的百姓,卻讓其他地方的百姓為此做出了犧牲。這究竟是功德,還是罪過?或者,是不是,我當初根本就不應該出手?」

蒂蜜羅娜美目閃過異彩,笑道,「阿嫣就是有些傻氣。」卻在心裡悄悄的鬆了口氣。

有著數年相伴的生活,以及相同的特殊經歷。她如了解著自己一樣的了解著張嫣。這個女孩天性里有著一種要不得的善良,否則的話,那一年在長安,在遇到自己和冒頓的時候,她應該做的是命人追捕冒頓,而不是跟自己敘舊。

當匈奴大軍圍攻雲中城的時候,張嫣在城中,看著每一日都有無數的人在守城戰役中死去,她的心中,一定有著悲憤和同情。想要竭盡所能的救下這座城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樓煩王且冬末不過是一介武夫,阿嫣巧舌如簧,手中又有著自己當年贈送給她的令牌,輕易將且冬末糊弄過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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