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82章 帝駕

式道令高亢而清亮的聲音傳徹在高廟之中,「陛下有旨,三刻之後將進謁高廟。」

「陛下法駕即刻將至,高廟諸人速開中門迎駕。」

怎麼可能?

呂后驚疑不定,盈兒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她都以為他多半沒有倖存生還的可能了,如何會在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並全副儀仗到達高廟?

怎麼可能?

劉襄面色劇變,從未央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在椒房殿養病的根本不是皇帝本人,也因此,太后呂雉才急急的找出皇長子劉義,並先後策封為襄成侯,常山王,都是為了今天封皇太子做準備,在皇帝「病重大漸」之後,推出來做下一任幼帝。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盈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高廟?

天子回來了。

高廟之中,百官喜形於色。

自八月匈奴入寇消息傳出來後,天子便「卧病不起」,回未央宮中「休養」。十萬匈奴大軍尚陳列於大漢邊境,函谷關內外,諸位成年諸侯王也都開始窺伺、蠢蠢欲動,大漢國可謂遭遇內憂外患,此時,天子終於「病癒」歸來,一舉打破此時長安城的困局,實乃大漢邀天之倖啊!

一時之間,在所有人舉目注視之下,遠遠的,長安城安城門中門大開,天子法駕鹵薄屬車三十六乘,擁簇著金根車從御道之上一路行來。侍中參乘,駟馬開道,大旗十有二斿,其上畫日月升龍,左纛以氂牛尾為之,威儀赫赫。

中侍長韓長騮高亮的聲音揚起來,「陛下聖駕駕到。」

眾臣跪伏在地,「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眾卿請起。」

劉盈從金根車中下來,走過高廟之前的陳道,在廟台之上轉過身來,舉手虛扶眾臣道。

多月不見,頭戴通天冠、一身十二章玄裳的皇帝,身形看起來比從前見消瘦不少,面色蒼白,微微憔悴,果然看起來一幅大病初癒的模樣。

高廟僕射令人抬來玄表纁里的坐榻,劉盈掀起衣裳下擺,坐在其上,這才將目光投向跪伏在其下的劉襄身上,「朕在未央宮中養病,都聽聞了齊王大鬧高廟的事情。如今,朕既然已經親來,齊王有何不滿,不妨說說看,朕在這兒聽著。」

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劉襄跪在下頭,只覺得冷汗涔涔直下,腦袋嗡嗡作響,只是道,「臣……」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劉盈舉手輕咳,盯著劉襄一會兒,方道,「你竟然不說,那麼朕來說。」

「昔日奉常叔孫通制大漢禮儀,凡皇子封王,百官陪位,遣御史大夫廟立即可。朕重病之時,將國事暫托於皇太后,皇太后親臨高廟,足以代替朕躬。朕卻聽聞高廟中事,雖在未央宮養病也不得安寧,只能親自走一趟。怎麼?」他望向齊王劉襄,「齊王侄還有何疑慮?」

劉襄失魂落魄,將頭抵在撫地交疊雙手之上,失魂落魄道,「臣不敢。」

從見到劉盈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一剎那起,他就知道,他這一次算是徹底失敗了。只是幸得還沒有算完全撕破臉,只得緊緊抓著之前為漢家社稷著想的借口,再頓首道,「陛下,臣只是以為,常山王母家卑弱,臣等宗室皆認為不堪配宗廟承祭之位。」

……

這一次,劉盈默然了一會兒,方開口道,「諸卿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朕不孝,春秋虛度二十有四,膝下唯有此一子。前次病重,雖大治,深感無嗣不足以安國,於是決定,改策皇長子義為淮陽王。」轉身吩咐道,「取新策書來。」

管升應了一聲,捧出黑色漆封玉版策書,遞到中侍長韓長騮手中。

「御史大夫趙堯何在?」

趙堯慌忙出列,大聲道,「臣在。」

「吉時已至,即刻行策立新王之禮吧。」他淡淡道。

「諾。」趙堯凜然拜受。

高廟之下,宗室百官皆微微騷動,皇帝雖表現的像接受了宗室的勸諫退後一步,不再策皇長子義為皇太子,改策淮陽王。但事實上,從策書早已經寫好,直接捧出來而非現場寫就看出來,皇帝心中早已有所打算,只是借著齊王劉襄的話下得台階罷了。

便有憐憫同情的目光投向稚齡的新淮陽王身上。這個五歲的男孩子,差一步就可以成為皇太子,本來有機會繼承劉氏宗祀,成為君臨天下的大漢皇帝。卻在他的父皇「病癒」之後,被降策為淮陽王。

誠然,淮陽王的封地廣於常山一國,境內富庶也頗有倍之。但,若是與皇太子的地位與將來相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維七年九月甲辰,上改皇長子義名弘,御史大夫堯廟立為淮陽王。

這一份策書上蓋的御璽,自然是那枚「天子之璽」。

其時,百官會於高廟,按位立定,謁者引淮陽王當廟下,北面。

御史大夫趙堯當淮陽王西北,東面立,讀策書曰:於戲,小子弘,受茲青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於東土,世為漢籓輔。於戲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於常。人之好德,克明顯光。義之不圖,俾君子怠。悉爾心,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厥有炋臧,乃凶於而國,害於爾躬。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

劉弘端正拜道,「兒臣領命。」

常侍嚴助捧出淮陽王璽綬,欲東向授淮陽王。忽聽得上座皇帝咳了一聲,道,「交給朕吧。」

滿座文武頓時回過神來,皇帝的意思,便要親自授淮陽王璽綬了。

按禮,親王璽綬因由常侍東向授於王。這個時侯,大漢立國未久,雖有初步典制,卻並沒有形成成例。奉常叔孫通又於今年上致仕,余者不敢反駁皇帝的意思,黃門便將盛放著淮陽王璽綬的托盤奉到皇帝手邊。

年幼的淮陽王對於今日高廟中發生的種種變故並沒有什麼不滿,相反,在皇帝出現在高廟之後,便一直顯得很是欣喜,此時按著宮人教導的禮儀趨步到皇帝身前,再拜道,「兒臣見過父皇。」

劉盈點點頭,取過盤中璽綬,交給劉弘,叮囑道,「日後若為王,要勤於愛民,勿辜負朕的期望。」

「敬諾。」劉弘受了璽綬,放於一旁,恭敬的大禮再拜,三稽首。

……

「母后,」劉盈將頭上通天冠脫下來,放在一旁,跪於呂后座下,慚然道,「兒臣不孝,這些日子,讓你擔憂了——」

「啪」,呂后狠狠的甩了他一個巴掌,「你還知道回來?」

她竭力保持平靜,但背影微微顫抖,顯是心情激動。「你就為了一個女子,將家國天下老母都拋於腦後,到最後,更是險些連自己的性命都賠進去?」

「母后。」劉盈再度叩首道,「兒臣知道自己錯了。」

呂后仰天望了望,將眸中依稀的淚光逼了回去。

她這一個月來,在長安城中,擔驚受怕,生怕傳來兒子不在人世的惡訊。終於在此時此刻解脫。一把將跪在面前的兒子抱在懷中,忍了一個月的眼淚,終於無所顧忌的掉下來,「你知不知道?阿母真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當匈奴入寇北地的消息傳來,那一剎那,她的心驚膽顫,驚駭欲絕。

有一段時間,她真的以為,她的這個兒子,便這麼死去了。

這些日子,她一介女子,帶著稚齡的孫子,在心中疑慮的群臣和野心勃勃的藩王面前,苦苦支撐,心焦力卒。

只有在險些失去的時候,才能夠明白,什麼對自己最珍貴。

在夫妻情誼上受到不堪冷待的長樂宮中的呂皇后,發現只有手中握有翻雲覆雨的權利,才能夠給予自己足夠的安全感。而她天性果敢,也的確喜歡弄權給自己帶來的暢快淋漓的感覺。但是,在經歷這一次險些失去自己兒子的日子之後,她才發現,對於自己而言,那些所謂的權欲富貴,都沒有自己的兒子來的重要。

如果能夠讓劉盈平安歸來,她寧願此後不再弄權。只在長樂宮中,做一個好好享受天倫之樂的太后。

呂后哭的聲嘶力竭,直到許久之後,才安靜下來。多日的重壓,在劉盈平安歸來之後,終於徹底放了下來。一剎那間,只覺得精疲力竭,想好好的睡一下。

高廟是祭祀大漢開國皇帝劉邦的廟堂,漢人習俗「事死如事生」,在廟後設寢,每日里上食伺候,一如生時。天子與皇太后,皇后謁廟之時便在寢殿齋戒。廟寢之間,侍衛森然,一隊隊巡邏而過。

茅草香靜靜燃燒,讓人心中安寧,劉盈跪坐在母親榻前,細心的將錦被掖好被角。

這些日子,他一路上以旁人奉著從直道而行,自己卻帶著心腹人等沿間道,花了三倍的時間,在三日之前悄無聲息的返回長安。當時長安表面一切繁榮,底下卻蘊含著驚濤駭浪。其中,齊王的心思最在表面,他決定在外逗留一陣子,看看究竟有哪些跳樑小丑在野心勃勃的覬覦著他的帝位。

他看了熟睡中的母親一眼。

呂后雙手交握,靜靜的睡在卧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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