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179章 袁蘿

「阿嫣……」魯元從睡夢中醒過來,猶自氣喘未定,冷汗涔涔的從背後落下,浸透了衣衫。

身後,丈夫的氣息環過來,穿著中衣的張敖擁著她安慰道,「滿華,不怕,不怕。」

「敖哥,我夢到阿嫣了。」魯元拉下丈夫的手,急急傾述道,「我夢到最後一次見她的樣子,她看著我,眼光懷念而難過,跟我說,『阿母,珍重。』」她眼淚落下來,「我真傻,當時居然沒有看出來,她是在向我告別。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娘親。」

「胡說。」張敖撫著她的淚眼,安慰,「滿華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不然,你去問問阿嫣和偃兒,他們誰會說不是。」

「阿嫣,阿嫣——」魯元淚落如珠,「不知道,陛下和阿嫣現在怎麼樣了。」

這一次,張敖沉默了好一會兒。

「滿華,」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一定要撐住。」

魯元霍然回頭,「你是什麼意思?」

張敖在她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嘆了口氣,道,「匈奴如今大舉來襲,這種時候,偏偏,發兵的虎符不見了蹤跡。天子失蹤,大臣們各有自己的想法……也許……」

「虎符……」魯元根本沒有聽著丈夫後面的話,只沉吟著。

益壽館中,劉盈面上淡淡的不經意的神情忽然浮現在她的心中。

「我記起來了。」她猛然站起來,「陛下臨走之前,曾經託了一個匣子交給我保管,說是若我遇到為難的事情,便可打開一看。」

張敖聽的一怔,隨即,狂喜而釋然的色彩在他的目光中綻放出來,「快些拿出來看一看。」

魯元赤著足下榻,從箱籠底部取出沉香木匣,啪的一聲推開蓋子。

黃色綾緞之間,以錯銀篆書「與潁陰侯灌為虎符第一」於頸肋之間,半個平頭翹尾的青銅伏虎虎符靜靜的躺在其上。正是眾人遍尋不至的調兵虎符。

前元七年秋八月甲戌(初七),呂太后以璽書虎符,發上郡兵,以潁陰侯灌嬰為大將軍,迎擊匈奴。

「今有袁氏女蘿,賢淑惠中,育有皇子,冊封為少使,即日起遷入含光閣,皇長子山,為上長子,恭順體孝,更名為義,策為襄成侯。制曰,可。」

宮裝女子跪伏在地上,待聽完最後一個字,才將長袖展開,在身前伏下,同時以額觸手,「太后恩典,妾昧死敢辭。」

黃門將詔書遞給起身的袁蘿,笑意吟吟,道,「恭喜了,袁少使。」

「謝過阿監。」袁少使力持雍容,然而突如其來的歡喜讓她維持不住自己的神情,漂亮的宮裝越發襯托出面上肌膚的粗糙。黃門的臉上便有些黑,勉強笑道,「奴婢告退。」

待幫著將傢具搬入含光閣的內侍退出後,宮婢烏蘭喜極而泣,「夫人,咱們終於苦盡甘來了。」

「是啊。」袁蘿瞧著閣東的方向,笑的辛酸而又陰沉。

那裡一片亭台綿延,是後宮中最大繁華的宮殿——後殿椒房,據說,天子卧病之後,便在椒房養病,張皇后衣不解帶,伺候在天子病榻之前。

那是她的夫君,卻偏偏在他彌病之時,自己才能夠走出長樂永巷,重見天日。

在最初的時候,她只是長樂宮鍾室的一名小小的洒掃宮女,既沒有出眾的家世,也沒有美貌的容顏,甚至一雙女子的手,也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長滿了厚重的繭子。本以為一生不過就是在深宮之中消磨年華,日復一日的將鍾室洒掃乾淨,直到三十五歲那年,遣送出宮,並不曾生出奢望。命運卻在前元二年的那個夏夜,與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那一年,大家在長樂宮中幸了她。

很多個月以後,她才知道,那一日,太后繼殺害了趙隱王之後,又一次將先帝寵姬戚夫人殺害。為此,大家與他的母親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對母親的極度失望化作為對自己的不滿,寄情聲色犬馬,而她,是他走出母親宮室遇見的第一個宮女,也是他那段時間寵幸的無數個女子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太后並不希望未央宮有庶皇子出現,每每在大家寵幸宮人之後讓人送去一碗紅花湯。但,可能是因為大家寵幸的宮人多半是未央宮人的緣故,當時身在長樂宮的她,僥倖的被人忽略。過了一個多月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愕然的發現,自己的天葵已經許久未來,而送紅花湯過來的長樂宮監寇安,也終於推開房門來到她的面前。

當時,是怎麼躲過這場浩劫呢?

她想起來了。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苦苦的哀求寇安。寇安卻面色冰冷的站在她面前,無動於衷。就在她終於絕望,以為自己會同那些同樣不知名的宮人一樣,還沒有看見孩子就失去了的時候,聽見寇安輕輕伏下身子,在她耳邊道,「明兒便自請搬去永巷吧。」

寇安回到呂太后面前,稟道,「袁使女已經飲下紅花湯,胎兒應該落掉了。」

呂后漫不經意道,「知道了。」

在長樂宮永巷,她孤零零的產下了當今天子的第一個皇子。沒有人祝福,沒有人安慰,那個新生的男嬰瘦小的像一隻貓兒,發出細弱的啼哭,他沒有阿翁,沒有大母,沒有親人期待落地,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母子二人被整個大漢所遺忘,若非寇安這些年來一直若有若無的照顧,只怕根本不能在荒涼凋敝的永巷宮掖中活下去。直到匈奴的烽火叩破了大漢北地的邊關,年輕的皇帝卧病不能視事,才終於被命運捉弄,推到了政治前台。

八月辛巳(十四),定襄城破。

癸未(十六),雁門失去了聯繫。

短短一個月內,邊地十數個郡縣陷入戰火。匈奴鐵騎踏遍大漢蕭關以北的土地。

華美莊嚴的長樂,呂雉走在馳道之上,偌大的宮殿,雕檐鳳藻,午夜夢回的時候,沒有一個內侍。只聽得「砰」,「砰」,「砰」的聲響,似乎極為細微,又像是敲響的巨大,從殿閣深處傳來。

「是誰在那裡?」呂雉揚聲問道。

四周一片靜默,卻無人回答。

揭開漫天的帷幕後,碧綠的輕紗的輕縠,女子停下了舂米的石杵,轉過頭來,露出一張年輕而嬌媚的容顏,熟悉而陌生,是她糾纏了半生的名字。

「戚懿。」呂后驚駭欲絕。

「皇后娘娘。」戚懿笑道,「妾已經舂了好久的米了,你什麼時候過來啊?」

「啊——」呂后尖叫一聲,「賤人,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還過來做什麼?」

「阿呂,願汝生生世世為鼠,我為貓,」戚懿笑的瘋狂,「你殺了我的兒子,我便也殺了你的兒子。」

「胡說,滾回去。」呂后跌跌撞撞,奔了一段來路,跌倒了,抬起頭來,見到劉盈,大喜過望,一把抱住兒子,摸著他的眉眼,「盈兒,你沒事?沒事就好。」

「母后,」劉盈微笑喚道,聲音很溫柔,「我看到如意了呢。」

「你說什麼?」呂后不悅皺眉,「那個死鬼的名字,不要再提了。」

劉盈面上持續的微笑,身上的血卻涌了出來,大片大片的,止也止不住。彷彿整個身體的血液,在那一剎那,都爭先恐後的湧出來。

「盈兒。」呂后倏然醒過來,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太后娘娘還沒有醒么?」殿外,熟悉的男音問道。

「沒有。」蘇摩細聲細氣的言道,怕驚擾到她,放低了聲音。

「是食其么?」呂后揚聲道,「進來吧。」

殿外一頓,之後帘子打開,審食其彎腰進來,拜道,「臣參見太后娘娘。」半響聽不到上首有迴音,於是抬頭,不禁惻然。

不過一月不到,這個剛強的女子,面上已經現了衰頹。

她已經很疲憊,審食其握了握袖中的書策,心中不忍,自己卻要給她傳來更絕望的消息。

「有什麼消息么?」呂后問道,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今兒個申時,北郡用七乘傳送來了上書。」

「呈上來。」

短短的一封被汗水浸透的信箋,「上面潦草的字跡:臣昧死敢言,壬午,難民從雲中入上郡,言,雲中城中箭矢盡,破。」

「太后娘娘。」長信殿中蘇摩尖叫一聲,呂后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昏厥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彷彿所有的生機,都從她的眼中衰退下去,剩下的,只剩一個渾渾噩噩的年老女子。

「雉,」審食其從背後擁住他,厲聲道,「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只是,現在這個時侯,你更要堅強起來。」

話語劈盡她的意識中,她凝住了一絲注意力,聽著身後情人絮絮話語。「我有句話,想了很久,說了明知道你會生氣,但還是想對你說。」

「你想說什麼?」呂雉輕輕問道,背上肌膚微微緊繃起來。

審食其斟酌了一下,「如果陛下北狩,你身為太后,該考慮一下自己——」話音未落,忽聽得嘭的一聲,自己肩上一疼,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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