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74章 抉擇

張嫣當然不會以為,做不做皇后,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的條件特殊,她也不至於敢不顧一切的就這麼任性離宮出走的。

她的皇帝夫君同時是她的舅舅,而太后呂雉是她的阿婆。劉盈生性寬仁,且在夫妻之間是對自己有愧的那個,不會追究自己;而阿婆就算對自己惱恨,亦絕不至於牽連到阿母和弟弟身上。張家也不會因此遭遇大禍。

歷史早已經在不經意的時候,悄悄的改變了軌跡。她相信,只要劉盈不會放縱自己拋棄朝政,呂后便也決不至於能夠輕易的從兒子手中將朝政把持過來。作為外戚,呂家人的勢力與野心不會膨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信平侯府,信平侯府只要後世子孫安分,一直這麼平安的富貴下去,也是可以預見的。

至於百年之後,百年之後。

一個家族的命運,又豈是那麼好計算的?秦始皇有吞吐八荒的氣概,子孫又安享了幾代富貴?

這麼些年,阿翁在侯府,只是偶爾看看書,作作畫,與阿母平和相守。她也從不知道,阿翁手中還握有這麼大一支勢力。而她以為,她已經計算了所有因素,卻在回頭的時候愕然發現,她還是小看了父親的雄心。那是屬於男人的雄心,屬於一個為了一個特定目的而一直抱成團的政治集團的雄心,她本來以為已經消失的雄心。

𫚒車車簾垂下來,擋住天光,張嫣垂眸,思緒紛紛亂亂的時候,聽得馬蹄聲在車外過了又回,停在車外喚道,「是淑君妹妹么?」

張嫣怔了怔,打起帘子望出去,笑道,「是趙家表哥?」

「果然是淑君妹妹——我剛剛從一旁經過,見到車旁的則然兄,猜著是你,才折回來看看。」陽光斜斜的照下來,將趙覃的臉色染了一層淡淡的金,朗朗笑道,「說起來,當日我行止不慎,驚嚇到了妹妹,還請妹妹恕罪。」

「表哥說哪兒的話,」張嫣笑道,「我還不至於這麼不識好歹。表哥救命之恩,還未當面謝過。」

「淑君,」趙覃踟躕了一下,「你最近還好么?」

張嫣的臉忍不住就染上淡淡紅緋。有時候想,也許反而是自己太在意的緣故,才在別人根本是無意提及的時候,忍不住想起自己與劉盈的身上,未免尷尬。

「還好。」她含蓄的答道。

「那就好。」趙覃勒住馬韁,放慢了速度,隨在張嫣𫚒車一旁前行。

「算起來,到北地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北地雖然好,不過,除了豐沛和長安,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待上這麼長的時間。」

𫚒車帷幕動蕩,掩映著張嫣明艷的臉龐,唇角微微揚起,「那你可以回去收拾行李了。」她的聲音很輕,「說不定,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是么?」趙覃卻偏偏聽見,望了張嫣一眼,笑的頗有含義,「如今,你沒有什麼不愛聽的話了吧?」

張嫣抿唇,「表哥就愛說笑話。」

「是啊。」趙覃不以為意的笑,「說不定,我真的是很愛說笑的。可是淑君,我還是有些話想和你好好說說。」

他的目光悠悠向前望去,「這些年來,我在江湖行走,看慣了男痴女愛,我覺得,表舅他真的很愛你。」

她抿了抿嘴,不在意的笑了笑。

其實,她很早之前,就知道這個事吧。

這樣的笑意落在趙覃的目光里,唇角也就翹起來,似乎,有情的人終於走到一起,這樣的結局,旁觀人看了,也是會快樂的。忽的悠悠道,「娘娘,其實也很愛表舅吧?」

張嫣的笑意緩了緩,神情微微怔忡,「表哥為什麼這麼說?」

「淑君可曾發現,你連對我這個八竿子才打的著的表哥都客客氣氣的,可是偏偏對錶舅,卻是什麼忌憚也沒有。似乎怎麼能削他的面子,你就怎麼來。」

「我們總是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放肆,若不是你篤定自己在你他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又怎麼會這樣對待他?」

是這樣么?張嫣問自己。

離開長安之後,她已經太久讓感情主宰自己了。到了如今,一個接一個的事情發生,讓人目不暇接,來不及反應。她想,她應該停下腳步,冷靜下來,仔細的,好好的,想一想。

「淑君妹妹可知道,」趙覃卻沒有給她思慮的時間,繼續在她的心湖投下石子,道,「當日在沙南,你出事的時候,表舅他為什麼不在城中?」

張嫣回過神來,不以為意答道,「他有他的事,我又不可能真認為,他就應該一直圍著我轉。」

「說的也是。」趙覃呵呵笑道,「那一天,表舅聽說雲中卜家有一匹神駿的胭脂馬,想著要買回來送你,於是親自登門求購,這才離了沙南城。」

「真的?」張嫣愕然。

「我有什麼理由要騙你?」趙覃微笑,明亮的目光投到她的面上。

張嫣心境起伏,不知不覺竟是有些痴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倔強的別過頭維持拒絕,還是退一步彎下腰去接受,到如今為止,她並沒有特意的去想過。只是,兩種選擇在心中搭了一座天平,在不經意俯首的時候,才發現,放在另一邊之上的砝碼,似乎已經越來越重了。

重的,她好像已經有些撐不住,也許,只要再加上一隻輕微的鵝毛,她就會坍塌。

「淑君,」趙覃送張嫣到門前,告辭的時候,留了最後一句話,「我是不知道,你和表舅,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誰對誰錯,可是,我想,如果退後一步就能得到幸福的話,你千萬不要為了執著的執著,而丟掉自己的幸福。」

抓緊自己的幸福……么?

她並不能肯定自己的幸福是什麼?她只是,忽然生出了一種蓬勃的衝動,很想飛奔到劉盈的面前,去看一看他的樣子。

她一路穿過門庭,穿堂,沿著庭中甬道,急急的向中院奔去。

劉盈所起居的庭院已經在望,幾個小廝侯在樹蔭之下,似乎在隨意的閑聊著什麼,是她所不認識的人。

「夫人。」管升見是她,連忙迎上來,畢恭畢敬。

張嫣停下腳步,嫻靜的站在游廊轉角,問道,「你主子現在在做什麼?」

「回夫人的話,」管升將腰彎的很低,好像根本不曾直起來過,聲音帶著討好,「雲中都尉大人上門求見,主子便在裡頭堂上接見了他。」

梨樹枝葉的陰影落在她明艷的側臉上,靜了一會兒,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伺候著吧。」

她回到自己的寢院。

這時候想起來,當日,劉盈那樣急著帶自己回長安,不是沒有充足理由的吧?

在沙南縣動用了天子的權威之後,皇帝御駕在外的消息,就再也無法捂下去了。他必須在動蕩還沒有傳到長安的時候,趕回去。而他,已經實在為自己耽擱了太久。久到了,她覺得,這實在是個夢的地步。

「青葵,」她吩咐道,「我想要沐浴,你幫我去打些熱湯。」

青葵脆生生的應了,不一會兒,便將水桶提進來。

張嫣站在屏風之後,解開衣帶,露出肩頭一片雪一樣的肌膚,上頭有淡淡的青紫痕迹,一朵一朵,像桃花盛開。

……

「大娘子,」伺候張嫣梳妝的時候,青葵終於忍不住出口道,「……呂郎君,住進這宅子,已經有好幾天了。」

「嗯。」張嫣應了一聲。復又抬起杏核明眸,「你想說什麼?」

青葵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奴婢是不懂什麼大道理。但從小,娘親就教育奴婢說,女子一輩子最要緊的,就是找個好男人。……大娘子玉潔冰清,和呂郎君這樣沒有名分的糾纏在一起,算是什麼事情?若呂郎君真的對大娘子有意,就應該先從這宅子搬出去,然後請家中長輩上門提親,三媒六聘的來迎娶。」

鏡中,張嫣沉默了良久。

久到青葵以為她生氣了,怯怯道,「大娘子,我說錯了么?」

「沒有。」張嫣低頭微笑,拍了拍青葵的頭,「青葵是個好孩子。」

她轉頭,從支摘窗望出去,雲中的天青氣朗,一輪金烏懸在中天之上,沒有一絲雲。

「今年是癸丑年,四年前,冬十月的時候,我在我的阿翁阿母的操持下,嫁給了他。」

「娘子已經嫁人了么?」青葵愕然,「我不知道。只是,」她訥訥,「若娘子早就嫁了呂郎君,那為什麼,這些日子——」說她跟呂郎君沒有關係。

張嫣微微抿唇一笑,回想過去的是是非非,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心平氣和的講述:「我十三歲的時候嫁給他,到如今也有四年了。這四年來,他待我好,也不好。我出來的時候,真是傷心的不得了,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

可是,後來,他追出來,找到了她。

命運總是有太多的變數。在幸福里躲藏悲傷,絕望處卻又蘊含著希望。我們總要去試一試,才知道轉過轉角處,有什麼樣的風景。

「青葵,」張嫣看著她,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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