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熟悉的呼喊聲從身後傳過來。
青葵氣喘吁吁的追上來,委屈道,「娘子又不要青葵了么?」
張嫣慚愧笑笑,伸手拍了拍青葵的臉頰,「怎麼會呢?」
「那就好。」青葵單純的放下心來。
「那是什麼。」張嫣的目光落在青葵背上背著的大包裹上。
「哦。」青葵想起來,忙取下來遞給張嫣,「這是呂郎君讓奴婢送過來的包裹。」
張嫣愣了一下,打開了包裹。
包裹裡頭,是一些錢,和幾套乾淨的換洗衣裳。
錢是用一個口袋裝著的,有十錠銀子,和幾貫銅錢。衣裳都是精緻的料子所制,洗的很乾凈,被細細熨燙疊好。
「……呂郎君讓我轉告大娘子,」青葵懵懂卻純稚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說大娘子如今獨身在外,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不方便,一定要收下這些東西,讓他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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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噌」的一聲,琴弦受不起勞累,竟是斷了。
劉盈怔怔的抬起手來,看著掌心包紮的白布,嘆了口氣。回頭吩咐道,「管升。」
管升小趨著登上台去,含胸低頭,「奴婢在。」
「吩咐下去,讓郎衛收拾著,按著原定計畫,明兒便回長安吧。」背影卻透出十分頹然之意。
管升一個激靈,衝口道,「主子不妨慢些做決定。」
一時間,他有些微微後悔,然而前話已經出口,不得不咬牙說下去,「主子這次出來,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夫人。如今夫人還沒有回意,怎麼就這麼回去了呢?」
劉盈用右手食指輕撥琴弦,意興闌珊,「阿嫣,她,不會回去了。」
「主子,」管升苦口婆心,「夫人那不過是說氣話呢。主子若真的當真,不過是自己徒自傷心,也讓夫人不好下台。」
劉盈抬眼淡淡看了管升一眼,「夫人也是你可以妄言的?」
冷汗霍的從額頭上一滴滴的涔出來,管升砰的一聲拜伏在地,「奴婢知罪,只是奴婢還是有些話想說。」
「奴婢是個內侍,從小也沒個能夠知心解意的女伴。雖不解男女之情,但是於人情大道上卻是懂的。不怕主子見笑,做咱們這些內侍的,揣摩主子心意是最基礎的功課。奴婢知夫人當日以性命為逼,逼著主子放了她歸去。只是奴婢想著,那青銅劍當日一直懸於房中東壁之上,若夫人當真對主子沒有半分留戀,在之前承歡的時候就可以這麼辦,以主子對夫人的情意,只能放她離去。她卻並沒有去動那柄青銅劍,是不?」
他雙手平放在身前,額頭貼地,不敢起身。侯了好一會兒,卻沒有聽見上頭主子的動靜,偷偷將頭抬起一分,瞥見上首劉盈坐在那兒,神情怔忡,有些凝然。
「你的意思是說,」劉盈的聲音竟有些遲疑,「阿嫣,她並不是真的生我的氣,是么?」
「那就要問主子自己了。」管升再叩了一個頭,「說到底,與夫人最親近的人,是主子。最了解夫人的人,也合當是主子。只是奴婢想著,夫人出身貴胄,從小就是太后,長主疼寵大的,是個多驕傲的人,她之前堅決不肯回長安,如今哪怕心裡鬆動了,也不好意思這樣就轉圜反悔的。」
……
「下去吧。」
管升應了一聲「諾」,倒退著下去了,嘴角卻不自禁的翹出一個弧度,鬆快的將手中巾帕丟開,他想,他暫時是不用通知郎衛們整理行李了。
手中古琴只剩下六根琴弦,劉盈沒有為它換上新的琴弦,輕快的琴聲重新響起來,缺少了變徵之音,這曲《鄭風?山有扶蘇》卻帶有一種明朗的希望。
劉盈憶起當日臨別之前,阿嫣說的每一句話。她的委屈怨憤都是真的,但是,在那一場不長卻耗費了他們所有心力的激烈爭吵中,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她不愛他。
如今回想起來,她好像很在意什麼,這才一直質問,只是自己當日先是被之前夙願終於得償的喜悅所充滿,後來則是從幸福的頂端忽然落到山谷,心緒凌亂,沒有聽出她的所指。
兩個人好像在不同的岔路上越走越遠,最終,阿嫣憤而出走。
他的唇角重新揚了起來。
本以為自己和阿嫣,這一次,真的走到了終點。卻在回頭的時候發現,其實若轉一個彎,還能看見光明的希望。
在經歷過絕望之後,還能看的見希望,那希望,便顯得尤其珍貴。
只要還有希望的存在,便是好的。
因為,有希望,便還有實現的可能,若只余絕望,便什麼都沒有了。
要用怎麼樣的手段,才能重新抓住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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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的管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是郡守府的抄書小吏,如今在郡守府住著,自家屋子一直空著,大娘子住進來就放心好了。」
張嫣站在門外,點了點頭,看向孟觀,目光若有深意,「孟公子倒真是知交滿天下,什麼地方,都認識人。」
孟觀抱劍朗笑,「我是遊俠么。」
張嫣嫣然一笑,那笑意頃刻間又收了起來,淡淡道,「那一天,我在城門口沒有等到你。」
孟觀的神色也變的沉起來,「是我的疏忽,才讓大娘子當日遇險。」
「那一天,我按原來說好的趕往東門。卻在路上被人攔住。攔我的那個人身手和我不相上下,我拼儘力氣,也沒甩脫他。後來才聽說……」
張嫣的眸光微微閃動,喟道,「果然是這樣么?」
「孟觀,」她揚眉看他,「我們的一年約定,還有效么?」
「自然。」孟觀的聲音擲地有聲,「遊俠死生一諾,你的這句問話,是對我的侮辱。」
「那麼,好。」張嫣淡淡一笑,「你去幫我查一查,是什麼人在幕後算計我,找那樣身手的遊俠絆住你,同時教唆閔若找我的麻煩。」
孟觀點了點頭,「知道了。」
青葵在屋外敲了敲門,端著銅盆進來,好奇問道,「大娘子,孟先生又走了么?」
「嗯。」
她擰乾帕子,放在銅盆的盆沿之上,然後開始替張嫣收拾屋子,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立在窗前的張嫣。
「大娘子,我們……不回沙南么?」
張嫣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書卷,「青葵不喜歡這兒么?」
「也不是不喜歡。」青葵慌忙解釋,放下手中的活計,咬唇站在一旁,「只是,這兒終究不是咱們的家。」
家?
驟然聽到這個字眼,張嫣失神了一下。
青葵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平生最不願意回憶的事情,就是阿翁去世之後自己與母親相依為命討生活時候的艱澀難奈。後來被張嫣帶在身邊,一直過的很快樂。早已經將沙南縣的那座小院當做了自己的家。
可是,對於自己而言,那兒真的能夠取代過去,成為自己完全的家么?
張嫣忽然失去了興緻。
「大娘子……」青葵囁嚅著問,「那一天,在呂郎君家,有發生了什麼事情么?」
「幫我點一爐寧神香。」張嫣忽然道,有些生硬,「我累了,想睡一下。」
青葵噎了一下,「諾。」
……
「這幾天,我回了沙南。」孟觀細細稟報道,「閔家已經全部倒了。家中男丁梟首,女眷發配為奴。」
張嫣沉默了一下,「然後呢?」
「那些曾經和閔若在一處混的人也大都被官府抓起來了。我到牢裡頭去尋問他們,有人指認當日是有一個中年王姓男子和閔若相見之後,閔若才趕去城門口,去尋你的不是的。」
「姓王的男子?」張嫣若有所思,「知道他的身份么?」
孟觀搖搖頭,「只知道他大概四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當日穿一件青衣直襟,左手虎口之上,有一個青色胎記。」
「你繼續去打聽吧。」張嫣吩咐。
孟觀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在踏出堂外的時候,忽然回頭道,「對了——回雲中的時候,我在城門遇到那個人。」
張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孟觀所說的那個人,指的正是……劉盈。
「……他讓我轉告你,此後山長水遠,他不能在陪在你身邊,你要小心珍重。」
杯中銅杓一聲聲的擊撞著陶制耳杯的杯壁,張嫣放下瑟瑟發抖執杯的手,艱澀開口,「他——已經走了?」
「嗯。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帶著隨從騎馬從城門出去。」
孟觀還在耳邊說了些什麼,都已經遠弭了。
她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為什麼會這樣難受呢?
她按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