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瓏骰子安紅豆·引 第166章 秋夕

是不是,在所有人看來,她拒絕回頭,重新接受劉盈,不過是欲迎還拒,或是庸人自擾?

張嫣推開窗,忍不住嘆了口氣。

所有的人都只看到劉盈對她的好,告訴她,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個世界上,能夠有一個對你這麼好的男人有多麼的不容易,尤其,那個男人的身價更是為他加了無數分。你還在猶豫什麼?矜持什麼?可是,她的心中終究鬱氣難平。

她將手心貼在自己的胸膛,問自己,你能夠原諒了么?

靜夜如霜,心輕輕的跳動。

它在說,她不願意。

而她終究不是聖人,四年無望的苦戀,天一閣中的羞辱,那麼多的委屈,她受了。用了足足半年的時間,才說服自己放下。卻在又見到他的時候,重新翻上心頭。若就這樣心甘情願的放棄,那些她在中夜為他流過的淚,苦楚又向誰去訴?

清冷的月色照下來,灑在窗台上,一片晶瑩。張嫣抬頭,望著靜謐夜空,今夜中天如水,星星一霎一霎,好像凍在夜空之中,極遠又極近。彷彿一伸出手來就可以觸摸到。天際的一側,一條長長的白色光帶分外分明。

這才想起來,原來今天是七夕。

七夕本是楚地的節俗。沛人向楚,阿母出嫁之後,依舊保留著過七夕的習慣。小時候,每年到了七夕,阿母都會挑一隻蜘蛛,將它放到合子里,擺在自己床下,笑著對自己說,「等到阿嫣明天早上打開看,喜子就會結出又綿又密的網子了。」

喜子結的網子綿密,便代表著,這一年,女郎心靈手巧,會有好運。

後來呢?

這些年她抓的喜子,都結了網子么?她好像,已經記不清了。

大漢初立,到如今,也不過十幾年,七夕的風俗還沒有傳到北地來。趙媼和青葵也就不會跟自己提及。只有等到了夜晚,看到清空如洗的夜空和其上分明如帶的銀河,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

張嫣取了一隻合子,推門出來,在靜悄悄的院子里找尋蜘蛛的蹤跡。

秋七月的時候,北地的夜裡已經有些冷,她朝掌心呼氣,輕輕搓手,氣息在掌心形成一片白霧,落下來,是細小的水珠。

便聽到一陣泠泠的絲琴之聲。

劉盈在台上彈琴。

他心中積鬱,流瀉出來的琴聲,便失了往日的中正平和,如敘娓娓思念。而帶有了一絲激烈之意。

絲弦輕輕「噌」了一聲,斷絕開來,琴聲驟停。

劉盈怔然的看著手邊的桐木琴,嘴角便牽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抬起左手,食指之上有一道鮮紅的線,一滴血滴下,染紅了琴座。

「主子。」管升驚駭不已,連忙上前道,「來人啊。」

「大半夜裡亂喊什麼?」劉盈皺眉,「你去取一些紗布,悄悄的為我包紮就行了。」

管升張了張口,委屈應了,親自伺候著將傷口小心翼翼的包起,又問道,「主子,要不要再取一把琴來?」

「不用了。」劉盈意興闌珊道。

琴心已亂,琴意已散,再勉強彈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感情被調在高高的地方,卻不得宣洩,積鬱在胸口,過往與阿嫣種種,歡樂的,溫馨的,絕望的,哀傷的記憶,一時間都從心中滾過,只覺燥郁難捱,終於忍不住立起來,道「我到外頭走走。」

他沿著與阿嫣相隔一牆的牆壁下散水行走,夜色里,草木只得見一個鬱鬱蔥蔥的輪廓,投下淡淡的影子。隔著這座不算高,也不算矮,不算厚,也不算薄的牆壁,阿嫣便在對面,他似乎還能聞到她指尖淡淡的香氣,卻偏偏沒有法子一睹她明亮的眼眸。

天河懸在高高的夜空之上,綿長而如曲折的帶子。在它的東側,有一顆星星明亮,是織女星。另有一大二小兩顆星星懸在天河西側。相傳,大的那顆是牛郎,小的兩顆是他們的孩子。

分別了一年,牛郎織女都要重逢了,那麼,他和阿嫣呢?

這時候,阿嫣在做什麼呢?

她可將側頰枕在枕間,今夜可有一個好夢?枕頭可在她的頰上壓出一道睡痕?她可記得去年的今日,他為她將一隻蜘蛛放在合中,等待第二天晨起來看,卻只見一方空匣,喜子卻了無蹤跡?

「呀。」牆壁對面忽然傳來一聲低呼。

劉盈詫問,「誰?」

那一廂,張嫣丟開沾在衣角上的一隻蜘蛛,急急回身走避。耳邊聽得劉盈疾聲追問,「阿嫣,是你么?」

無人應答。牆的那一邊,腳步聲卻是越行越遠,劉盈只覺得心頭泛上苦味,忍不住道,「阿嫣,牛郎和織女侯了一年,今夜都能見面了。我與你十多年的情誼,竟留不得你停步說幾句話么?」

……

腳步聲漸漸慢了下來,沉默了許久之後,一個清麗聲音低低喚道,「舅舅。」聲音低洄。

劉盈吁了口氣,心中又是酸,又是甜,「你……」

千言萬語盈在心頭,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良久之後方道,「夜風涼,你記得多加件衣裳。」

花牆之東,張嫣抱著肘,露出淺淡笑意,輕輕答道,「我好的很。不勞擔心。」

「阿嫣,這些日子,我很想你。」

一片靜默。

張嫣並沒有回應。劉盈卻聽見了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我想念我們在椒房殿的時光,那時侯,你烹茶,我讀書,等到了冬天,長安的雪落下來,院子里落的有三尺厚。回頭看,你總是在那兒等著我,笑的溫暖。感覺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張嫣突兀的揚聲道,截住了他的話。那些同守在椒房殿的歲月,已經過去很久了,她怕聽多了,自己的心會動搖。

「想想你的身份。不管怎麼樣,這大漢國,不可一日無君。你以潛龍魚服之身,在這雲中蹉跎一日。若是長安出了什麼事情,要怎麼辦?你一直以國家為重,若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將家國大事置於不顧。千年之後,史筆如椽,可要說我是妲己了。」

「你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女子。」

劉盈道。

你是我心中所愛。

「而且,」他話鋒一轉,「若是不想擔妲己的名聲,便隨我回去,就算要做個一代賢后,也是使得。」

「你幹嘛要到北地來?」張嫣忍不住轉過臉去,大聲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一直說,只想當我舅舅么?那麼好,我成全你。我都已經離開了,你不順水推舟下台階,還來找我做什麼?」話語放肆,但究竟還是有些孩子氣。劉盈反倒放下了一些心,他最怕的,不是張嫣任性,執拗,而是就如那一日在東城的冷漠。

他低低道,「我想做什麼?阿嫣,我只是想要你罷了。」

「在你離開之後,我才發現,我的腦海中一直在思念你。我想念和你朝夕相對的日子,我想將你抱在懷裡,親一親。如果,我的身邊真的只能夠有一個人相依相伴到老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你。我想和你,做夫妻。一直到老。」

張嫣一時啞然。將手合成拳形,放在唇前,方能止住低洶湧流出的淚水,「你這樣算什麼呢?」

「我等了你整整四年啊。等的那麼委屈,若是那時候,你稍稍對我好一點,我會有多麼開心。就是我離開之前,只要你肯來看一看我,說一些好話,我也會什麼都不要的原諒。如今我都決定放棄了,你再來跟我說著些,到底算什麼呢?」

「阿嫣,對不住。」劉盈聽見她的低泣,心疼的不得了,不斷道,「我知道我從前錯了。以後我絕對不會犯渾。只要你原諒我。好不好?」

「好不好?」

張嫣哭的很痛快,似乎要將這四年來的淚水都流個乾淨。「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好,我原諒你。」她閉著眼睛,靠在冰冷的牆上,彷彿靠在他的懷中。在她豆蔻的年華,曾經那樣熱烈的愛過一個人,只怕以後,再也不能了。

「阿嫣?」劉盈一喜,隨之而來的是微微的惶惑。

「我不怪你了。」張嫣勉強笑道,「所以,你明兒個,就回長安去吧。」

劉盈沉靜下來,問道,「你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她慢慢道,「我很開心你能對我說這一番話,這會讓我覺得,我這四年的感情,不再是一場笑話。只是,」她抿了抿唇,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像刀一樣道,「太遲了。」

「我已經沒有了勇氣去愛。」

縱然是再真摯的愛意,如果得不到那個人的回應,它終究會染成灰燼的。

如果,你能早一點對我說,該有多好啊?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醒悟,該有多好啊?

太遲了……么?

劉盈握了握拳,心中沉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椒房殿,他剛下朝回來的時候,阿嫣從殿里迎出來,天氣熱,只穿了單薄的紗衣,明媚新暖的像燕子飛過柳樹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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